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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
重症监护室门外的走廊,灯光惨白。
向满坐在冰冷的塑料排椅上,后背和膝盖的疼痛已经变得麻木。
她身上还沾着摔倒时的泥土和一点暗红的印记,不知是阿婆的,还是她自己蹭破皮的。
刀疤陈背靠着ICU紧闭的大门,双臂抱在胸前,目光低垂。
身上的工装背心还带着汗渍和灰尘,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从阿婆被推进去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爷带着渔嫂和小辉妈,还有另外两个老街坊匆匆赶来,脸上带着赶路的潮红。
“怎么样了?阿婆怎么样了?”赵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急切。
刀疤陈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赵爷等人,“还在里面。医生…还没出来。”
“医生怎么说?”渔嫂带着哭腔问。
“脑溢血。”
“情况…不太好。”他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
走廊一片死寂。
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渔嫂捂住嘴,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赵爷重重地叹了口气,扶着墙壁慢慢坐下,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都怪我…”
向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鼻音,“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拿出那本册子…”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赵爷打断她,语气烦躁,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感,“阿婆的脾气…唉!现在最要紧的是人!医药费呢?谁去交?”
提到医药费,众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们都挣扎在温饱线上,ICU的费用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我…我这里还有一些…”向满连忙从随身的旧挎包里翻出钱包,里面是她最后的积蓄,几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和零钱,加起来不到两千块。
她毫不犹豫地全部拿出来,递给赵爷。
赵爷看着那点钱,眼神复杂。
他叹了口气,没接。
“杯水车薪。刀疤,你…”
“我去交。”
刀疤陈打断了赵爷。
他直起身,从破旧的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动作有些僵硬。
“阿婆…之前给过我一些钱,让我存着…应急。”
没再多解释,刀疤陈拿着卡走向缴费窗口。
向满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ICU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
“医生!医生!阿婆她怎么样?”
赵爷第一个冲上去,众人也立刻围拢。
医生看着眼前这群衣着朴素、满脸焦灼的人,语气还算平和。
“病人是突发性脑溢血,出血量不小,位置也比较关键。已经清除了血肿,命是暂时保住了,但是…”
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病人年纪太大了,基础病也多,手术本身风险就高。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就算能醒过来,语言功能、肢体活动能力都可能受到严重影响,需要长期的康复治疗和护理。”
医生顿了顿,看着他们,“另外后期的治疗和康复费用,会非常高。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医生的话将众人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浇灭。
命保住了,但阿婆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医疗费更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渔嫂靠着墙滑坐下去,失声痛哭起来。
小辉妈喃喃自语着,紧紧搂着小辉。
赵爷用力闭了下眼。
几个老街坊也是唉声叹气,愁云惨淡。
向满浑身冰冷。
坚韧如定海神针一样的阿婆会变成…吗?
她无法想象。
刀疤陈交完费回来,正好听到医生后半段话。
“谢谢医生…我们…我们知道了。”
医生点点头,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转身又忙碌起来。
赵爷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
他烦躁地拿出来,刚听了两句,脸色忽然大变。
“什么?!他们真敢?!”
赵爷的声音拔高,“什么时候的事?!多少人?!……好!我知道了!你们先稳住!我马上想办法!”
他挂了电话,面色难看,胸口剧烈起伏。
“怎么了老赵?”渔嫂问。
“拆、迁、队!”
赵爷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张秃子那个王八蛋!趁着阿婆出事,带着一大帮人,还有挖掘机!已经…已经到街口了!他们…他们要把阿婆小卖部旁边王老六家的房子先拆了!杀鸡儆猴!”
“什么?!”
“天杀的畜生啊!”
“阿婆还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他们就动手了?!”
“跟他们拼了!”一个年轻渔民红着眼睛吼道。
“对!拼了!不能让他们得逞!”
“回去!都回去!守不住房子,我们还有什么脸见阿婆!”
群情激愤,众人转身就要往医院外冲。
“都给我站住!”赵爷一声暴喝。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这些愤怒又茫然的脸,“回去?回去跟挖掘机拼命吗?人家有备而来,人多势众,还有家伙!你们拿什么拼?拿命填吗?!填完了,房子就能保住?阿婆就能醒过来?!”
赵爷的话暂时浇熄了街坊盲目的怒火,但绝望和愤怒依旧在心里燃烧。
“那…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拆?”渔嫂丈夫咬着牙问。
赵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向满身上,他的眼神锐利而复杂,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小满!”
赵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你读过书,见过世面,脑子活!那本粮票册…是你翻出来的!现在阿婆倒下了,那册子…那册子就是我们海滨街的命根子!你说过…要帮阿婆守着!这话,还算不算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向满身上。
有怀疑,有期待,有走投无路的绝望,也有最后一丝希望。
向满能感到那些目光有千钧重。
脑子里闪过阿婆手记里那些苦难的记录,阿婆守护的这份沉重情义,以及自己在楼里许下的承诺。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苍白的脸上眼睛亮得惊人。
“算数!”
向满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回荡在走廊里。
“我答应过阿婆!我帮她守着!守着海滨街10号!守着这本册子!守着…我们的根!”
她看向赵爷:“赵爷!册子在您那儿!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赵爷眼中爆发出光彩,他重重一拍大腿:“好!有种!刀疤,你留下,守着阿婆。小满,你跟我走!其他人,愿意跟上的,都跟我回海滨街!我们不用拳头!我们,用这个!”
他高高举起那本粮票册。
“用这个!”向满重复道,眼神灼灼,“还有手机!还有…我们所有人!”
她握紧自己那个屏幕已经碎裂的旧手机。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她要让那本册子,让阿婆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在阳光下,在镜头前,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刀疤陈朝他们点了一下头,重新靠回ICU的门上。
向满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生死未知的大门,毅然转身,跟着赵爷,带着一群被愤怒和希望点燃的街坊,大步冲出了医院。
海滨街的夜,被挖掘机的轰鸣和刺眼的探照灯撕裂。
张经理站在一台高大的黄色挖掘机旁,西装笔挺。
他拿着扩音喇叭,声音在噪音中尖锐失真:“最后警告!无关人员立刻撤离!阻碍正常施工是违法行为!后果自负!”
挖掘机铲斗悬停在王老六家那栋低矮瓦房的上方,瓦房门口,王老六和他瘫痪的老伴被几个年轻渔民护在身后,老人眼睛里满是恐惧和绝望。
周围,赵爷、渔嫂和几十个街坊邻居手挽着手,组成一道单薄的人墙,挡在挖掘机与房屋之间。
几个年轻力壮的渔民站在人墙最前面,手里攥着木棍和铁锹,盯着张经理和他身后那几十个拆迁队员。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姓张的!阿婆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你们就敢来拆房子?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赵爷的怒吼压过了噪音。
“人性?值几个钱?”
张经理冷笑,扩音喇叭指着赵爷,“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上!把人拉开!把那破房子给我推了!”
他对着身后的拆迁队挥手。
几个拆迁队员面露凶相,挥舞着橡胶棍就要上前拉扯人墙!
“等等!”一个清亮的女声穿透了混乱。
向满从人墙后面挤了出来站到了最前面,站到了挖掘机的强光下。
她只有两样东西——右手是那本粮票册,左手紧握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正在直播的画面。
镜头正对着张经理、挖掘机和愤怒的人群。
“各位直播间的朋友们!”
向满的声音通过手机麦克风清晰地传了出去,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这里是望海市海滨街!我们现在正在目睹一场赤裸裸的暴力强拆!
现在躺在医院ICU的,是守护了这条街几十年的林秀英阿婆!而在她生死未卜之际,这几个开发商就迫不及待地要摧毁她守护的家园,摧毁这些街坊邻居最后的栖身之所!”
她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个要动手的拆迁队员都顿住了。
直播间的人数在屏幕上疯狂跳动。
“看看这个!”
向满将粮票册猛地翻开,将内页对准手机镜头,也对着张经理和拆迁队。
“这不是普通的账本!这是‘互助粮票流水册’!从1961年到2003年!上面记录着海滨街几代人在最艰难岁月里互相扶持、共渡难关的历史!
每一笔借粮,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生老病死和天灾人祸!是林秀英阿婆,用这间小卖部,用她毕生的心血,守护着这个社区的根!”
她快速翻动着册页,镜头捕捉着那些纸张和毛笔字、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未还”记录。
“他们要拆的,不仅仅是一栋破房子!你们要拆掉的,是几十年的相助!是活生生的记忆!”
向满的话通过直播,像一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直播间弹幕瞬间爆炸:
“泪目了!这才是真正的社区精神!”
“开发商太无耻了!趁人病要人命!”
“阿婆一定要挺住啊!”
“支持海滨街!守护家园!”
“报警!快报警!”
张经理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向满会用这招——网络直播,舆论压力!
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向满:“把她的手机给我砸了!她在造谣!诽谤!”
两个拆迁队员立刻凶神恶煞地扑向向满!
“谁敢动她!”赵爷怒吼一声,和几个渔民立刻挡在向满身前!人墙瞬间收缩,将向满护在中心。
冲突眼看就要升级。
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人墙后面钻了出来,径直冲向那面残留着暗红污痕的小卖部外墙。
是星星!
她紧紧抱着几大罐从阿婆小卖部里翻出来的喷漆罐,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
她冲到墙边,毫不犹豫地拔掉喷漆罐盖子,用力摇晃。
“呲——!”刺鼻的油漆味弥漫。
星星根本不需要构图,她直接用喷漆罐代替了画笔,在斑驳的墙面上疯狂地涂抹、挥洒。
小辉好奇地看着她的动作。
大块鲜艳的明黄色覆盖了那片暗红的污痕,紧接着是草绿色,海蓝色,最后是橙红色。
一幅充满张狂的生命力的涂鸦壁画,以惊人的速度诞生在镜头前。
画面中心是一个挺直脊背的老妇人侧影,她张开双臂,她的身后是一片由大大小小,不同肤色的手组成的森林,那些手紧握着、支撑着,下方是汹涌翻滚的蓝色海浪,海浪被手挡住,壁画最上方,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家 = 手 + 手
所有人都惊呆了。
直播间瞬间沸腾,弹幕被“震撼!”“天才!”“泪崩了!”刷屏。
向满看着星星瘦小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将手机镜头一转对准了那幅壁画。
挖掘机的轰鸣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操作员从驾驶室里探出头,也看着那幅墙上的涂鸦。
拆迁队员们面面相觑,手中的橡胶棍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强光灯下,张经理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慌乱地看着向满手机上疯狂滚动的弹幕。
他知道,今天这房子,拆不了了。
强行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他恨恨地瞪了向满和那幅壁画一眼,一把抢过旁边手下的扩音喇叭,吼道:“撤!都给我撤!向满!还有你们!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说完,狼狈地钻进了旁边一辆黑色轿车,率先逃离。
挖掘机和拆迁队在众人沉默而愤怒的注视下,如同潮水般退去。
海滨街重新陷入黑暗,街坊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纷纷围向星星。
星星扔掉已经空了的喷漆罐,身体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发抖,她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小辉也欢呼起来,来回跑动。
向满看着“直播已结束”的提示和爆炸的私信、评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几乎站不住。
手机屏突然跳出一个电话。
是刀疤陈!
!
她连忙接通,声音发颤:“喂?刀疤哥?阿婆她…”
电话那头,刀疤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哽咽:“小满…阿婆她…”向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醒了!”
向满捂住嘴,缓缓蹲下,泣不成声。
街头的胜利,医院的苏醒…
这漫长而黑暗的一夜,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
然而战斗远未结束。
阿婆的康复,社区的存亡,粮票册的过去与未来…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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