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大小姐

　　“……”

　　雨后微阳的碎光之下，眼前修长又漂亮的人宛若环绕着一圈金光似的冷边；
　　她双手插进制服外套口袋，勾出的身体曲线在逆光之下朦胧似幻，唇角的弧度若有似无，微微歪着头漫不经心俯视着。
　　未等桑宁说什么，她预先开了口：
　　“没事吧。”

　　心神倏地一颤，桑宁即刻后退了半步；
　　她立刻回头看着桑岳强远去的方向，转角处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人影。
　　复杂的惊喜交织着剧烈的后怕向后脑勺猛然砸来，她随即才缓缓转回来，看向眼前桑岳强口中矜贵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那位举沪闻名的千金大小姐。
　　资助人姜家的独女。

　　——姜月颐。

　　对方看样子对她是全然的陌生，只像是随口问一个陌生人。
　　桑宁也并不觉得意外。
　　——家里资助了贫困生这种小事，本就不值得她一个大小姐专门过问。
　　她深吸了一口气，温驯应道：

　　“没什么事。”

　　“同学，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桑宁母亲程敏是姜月颐母亲傅成云在江省圣心疗养院的护工。程敏不幸因病去世之后，傅成云怜惜桑宁年纪轻轻“无父”无母，决心资助她。

　　前几天桑宁得到姜月颐父亲打来的天价资助费，坐了半夜火车来到这里。
　　今天如若不是被通知来报道、分配寝室，她原也不会这么快来；而姜月颐住在姜家公馆，又在不同班级，似乎也根本不会同她有见面的机会。

　　事赶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巧。

　　可这不是她料想到的。

　　桑宁抓紧衣袖，神色闪烁而晦暗——
　　姜月颐看到了多少？又会怎么想她？会觉得她是在装腔作势吗？会察觉她有一个破烂无比的家庭吗？
　　看到那样糟糕的事情，会不会又影响她的心情呢？
　　无数条来不及看清的问题在脑海之中只如飓风轰然袭过，将思绪烧毁成一片废墟，不安的忐忑与巧合的欣喜缓缓重叠交织，最终只静静落到了一处：

　　姜月颐，会不会觉得她是一个很差的人？

　　桑宁缓缓蜷了蜷指尖。

　　……本来做足了准备，想给她一个好印象的。

　　桑宁神色微微闪躲着抬头。
　　却见，“嗯？什么意思。”姜月颐忽然说。

　　面对桑宁强掩着不安的问题，对方微微蹙眉歪了歪头，柔顺乌黑的长直发从肩上滑落，只问：
　　“我只是在想现在是上课时间，你已经迟到了。”
　　皮鞋短跟轻轻钝然踏地，她慢慢上前了半步，声音有些低。

　　——“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清淡的玫瑰味随着她的动作萦绕鼻尖，桑宁呼吸近乎是忽然加快。
　　面前的人唇如粉黛、肌肤润白，桃花眼似春日潮信，学校的制服半身裙被她衬得如同量体剪裁一般，从头到脚一丝不苟，连白衬衫的交叉领结也正好贴合，散发出一种无可替代的优雅与贵气。
　　只是一对眼瞳乌黑沉沉，竟叫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晰。

　　眼神仿佛不会定焦，面前这张漂亮到令人头昏的脸让人的瞳孔无法直视又无法忽略，桑宁垂眼微微别过视线：
　　“没，是我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得有点狠，我……担心会吓到你。”

　　“……”
　　“这样。”
　　姜月颐的神色还是那样浅淡，在乎又像是不在乎，她眼神划过桑宁的神色：
　　“你看样子好紧张。”

　　“！”
　　桑宁抬眼，心间一颤：“有吗？”

　　姜月颐不紧不慢笑了笑。
　　“难道不是因为你摔了一跤么。”
　　桑宁：“……”
　　紧接着她垂眼从胸前口袋中拿出一张极为素净、隐泛光润的手帕。
　　“沾了灰尘，要擦擦吗？”

　　桑宁：“我……”
　　贴着校服褶裙裙摆的手像是陡然之间感受到了手上鲜血的存在，下意识往后藏了一藏。
　　姜月颐像是没有注意，也并未发一语催促。
　　她还是这样如同站在背光的玫瑰园里的公主；
　　在沪城满是法国梧桐树的街道边，就这样静而缓地注视着桑宁。

　　那张干净到泛起柔光的丝绸手帕，桑宁几乎能想象到它柔软轻滑的纹理，几乎能感觉到接过它时，那纤秾修颀的手指同自己一碰即分的触感。

　　姜月颐看着眼前披着内扣披肩发的女孩缓缓动了动指尖，几乎要是从褶裙后伸出来——
　　从第一眼之后她再也未敢抬眼直视自己，此时此刻也依旧没有。
　　她只是微垂着睫望过来，视线虚落在那白得惊心动魄的手帕，不知是想到什么，脏污的指节忽地攥紧、彻底收至腰后，裙摆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扬出一段微妙的弧度。
　　随即听见她恬又安和的声音响起，对她说：
　　“谢谢，但是……不用了。我用卫生纸就可以。”

　　修长白润的指节映出青蓝色的血管，闻言淡淡收进了掌心，一点也未与桑宁执着，像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喂，你俩干嘛呢？卿卿我我的，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啊。”
　　一个人撑着校门闸机口，利落翻身跳了过来，糙糙地拍了拍掌心的灰。

　　姜月颐半转过身，轻轻颔了颔首，面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改变。

　　“嗯！怎么是姜——？”
　　和姜月颐对视那一眼，陆鹿看着姜月颐从来漂亮完美的笑颜，几乎完全是下意识收好了调笑的神情。
　　紧接着她转向桑宁，上下打量了一眼，又看回姜月颐，眼神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似乎觉得有意思。

　　陆鹿叉着腰大大咧咧在二人之间一站，拇指向左指了指桑宁，“姜大小姐，本人纯属路过，不过这个人我要借走了，班主任让我来接她回班。”

　　“借？”姜月颐又是那样轻轻淡淡笑起来，“不是我的人，又何谈借走。”

　　“哎话也不是这么说，毕竟前段时间我爸妈和你爸爸吃饭的时候，他们可叫我多向你学习做一个完美淑女，举止温柔大方，少说话多做事来着。最好你干什么我干什么。”

　　就在“你爸爸”这个词出来之后，姜月颐的神色忽然奇怪了起来。那样完美的脸色罕见地出现了一种自嘲又厌恶的神情，只是转瞬即逝，仿佛那只是一次无意义的皱眉。
　　她居然没有回复。

　　垂顺柔软的长直发勾勒出风的轨迹，在桑宁眼中显得格外遥远，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姜月颐身上的那股复杂感在陆鹿出现的瞬间就消失了干净，她本人那种极度慑人的完美感也随之占据全部上风，几乎叫人看一眼都顿感一种攫取呼吸的震撼。

　　可那也只是纯粹的完美与温柔，似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姜月颐轻道：“他们这么说自然也有他们这么说的原因，只是要怎么做，当然还是以陆鹿你自己的意愿为主才对。”
　　紧接着她对着她们俩淡淡点了点头：“我先走了，再会。”

　　闸机在她身前升起，白衬衫被光影镀上一层粉，姜月颐随即缓步进去，清薄的后脊挺拔，那高挑温柔的背影陡然显得疏离起来。

　　“有点儿意思啊，桑同学。”陆鹿咯咯笑起来。
　　“那人可是姜月颐啊，你和她，很熟？”

　　桑宁一路注视着姜月颐离开，摇了摇头，道：
　　“没有。她不怎么认识我。”

　　.

　　原来现在第一节课已经结束，正是下课的时候。

　　桑宁和陆鹿远远缀在后面，看着校园内人群不断向前围着远处的姜月颐，像被台风眼吸引的海浪。
　　其实她也是迟到了，但好像又并不在乎。

　　“诶陆鹿，你是不是转去高二1班了？真羡慕你啊能和姜月颐当同班同学！”有人过来给她打招呼。

　　陆鹿耸了耸肩：“我可不觉得这是好事，我爸妈又要拿姜月颐来和我做对比教训我了。上次就因为这事我可是被扣了整整一个月的零花钱！侬晓得那一个月我过得有多辛苦伐？！”

　　“差不多得了，别捣鼓你那洋泾浜口音了。而且和姜月颐在一个班肯定还是利大于弊的嘛，她家境数一数二，本人那么温柔又那么漂亮，感觉随便帮你美言几句你爸妈还能多给你几万出来。”

　　“温柔吗？我可不信。”

　　对方没有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戳了戳陆鹿的肩膀：
　　“就是温柔就是温柔！那么完美的人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全校那么多人就你对姜月颐看法不一样，你也是奇怪。你怎么不和你爸妈说让她们把钱给我，让我转班过去？”

　　“你滚吧！你都高三的人了。那你留级好了！”

　　对方调皮吐了吐舌头，随即头一歪，惊讶地发现陆鹿背后还有一个人。
　　“嗯？这就是高二9班的转校生！？”
　　桑宁见被提到、上前一步乖乖微笑：“是的，你好我叫桑宁。”
　　“一看就是很乖很乖的好学生嘛，怎么和陆鹿这种没眼光的人玩一块来了。”对方大方笑笑，接过陆鹿突如其来的肘击，随即也做了自我介绍。

　　陆鹿手一摊：“是啊，9班的生活委员还没选出来，老班让我在离开9班之前最后尽一次生活委员的责任，把新同学领回班上。最近举办社团招新的事可把老班给忙疯了。”

　　“再忙我也能预测，姜月颐还是戏剧社的唯一女主角；9班的黎舒然和她那群小跟班还是姜月颐的铁杆追随者；而你陆鹿，依旧在为你们乐队寻找电吉他手，答案肯定是那样：你会一、无、所、获！”

　　“……”陆鹿满头黑线：“乌鸦嘴！”

　　“只乌鸦你的！”
　　对方耸了耸肩，和桑宁打了招呼之后得瑟地溜走了。

　　她走之后，桑宁反倒有一个疑问：“陆鹿？”
　　陆鹿转头看她，挤起了眉毛：“你是想问……？”
　　桑宁默契与她点了点头。
　　“唉！——”陆鹿耸了耸肩，随口回答：“要是你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某个人的阴影之下，你也会和我一样看着她就难受的。桑宁，你不懂饭局险恶啊！”

　　“原来如此，”桑宁弯了一下眼，似乎在想什么，顿了顿，又问，“只有这个原因吗？”
　　“你很好奇？”
　　陆鹿边说着，边舒展身体顺手揽过她肩膀。
　　“！”桑宁有些对她的举动有些受宠若惊，似乎仅是朋友一样的接触，她之前没有与其他人有过。
　　她乖乖点了点头：“有一点点。”

　　身旁的人于是努了努唇。
　　“要是你三百六十五度看一个人，这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样子，那只能代表，你还没真正看到她呢。”

　　桑宁：“……”
　　陆鹿笑了，转头到她面前看着她：“你怎么了啊，怎么沉默了？我随便一说你可别真信。”
　　桑宁抿起唇线，眸光亮亮的：“我知道。不过看到又会怎么样呢？”
　　陆鹿：“或许会让人害怕？”
　　桑宁神色微微闪动，半晌后应道：“……原来如此。”
　　她换了个话题：“可是陆鹿，姜月颐在学校里没有其他的朋友吗？为什么会给你这样的感觉呢？”
　　陆鹿：“你和她才第一天认识，怎么会有这么多感慨？你喜欢她啊。”

　　？

　　桑宁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
　　她看着陆鹿的眼睛，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陆鹿乐了：
　　“这有什么的，全校除了我所有人都喜欢她啊，你想哪里去了？”

　　桑宁：“…………”

　　良久，陆鹿抱起手臂，看着不远处众星拱月的姜月颐，没有继续贫嘴，只回答道：
　　“朋友吗……要是她想，这里所有人都会抢着当她的朋友。”
　　紧接着她耸了耸肩，“只是她真正想要的，是否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那就很难说了。”

　　话毕，远处的姜月颐似感应到什么，从和同学簇拥着的聊天中回过头来，正好和人群之外的桑宁四目相对。
　　桑宁怔怔地看着宛如众星拱月的一般的她，只是在想——不论是虚假，还是真实，姜月颐的任何模样，都是属于姜月颐的一部分。她怎么会害怕看见真正的她呢。
　　一旁的陆鹿举起手向她大大咧咧打了个招呼，姜月颐礼貌点了点头，随即很快转过身去，隐没在簇拥她的人群之中。

　　“月颐？！月颐！——哎，啧，给我让开，别挡路啊。”
　　黎舒然好不容易钻透人群的拥挤，走到姜月颐身边同她并行，连忙甜腻腻笑起来，问：
　　“我从9班去1班没有找到你，才知道你昨天就请了假。还是因为上周戏剧社的道具伤到你的事情吗，我已经把那个人开除了！你手臂没事吧？”

　　姜月颐没有看她，抱臂向前走着，闻言摇了摇头。

　　“哦这样，”黎舒然不是会放弃的人，“不是因为这个，难不成是有人把你耽搁了吗？”

　　余光之中有一个人隔着人群向姜月颐晃了晃手中药瓶，姜月颐脚步一止，转头露出一个极其温柔又漂亮的笑，四周人群忽的一滞——

　　姜月颐道：“舒然，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戏剧社的事情，下次再谈吧。”
　　“一整天没来，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她一如往常对所有人都是极其温柔的，黎舒然虽然也有不舍但还是点了点头，转眼看过去见是顾砚青，神色却有些微妙。
　　“顾砚青她……”
　　姜月颐：“我以为大家应该对同学少些偏见才对，是吗？”
　　黎舒然不疑有他，立刻点了点头，“你说的都对！”
　　“怎么会？每个人都会有出错的时候。我当然也不例外。舒然你对我太溺爱了，”姜月颐笑了笑，终结了对话：
　　“去教室吧，我们戏剧社见。”

　　声音不大不小。却几乎不容黎舒然反对。
　　人群闻言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道，她顺着连廊绕过一颗巨大的白玉兰树，见到了背后正在干坏事的顾砚青。

　　顾砚青：“……”
　　姜月颐面无表情拨开被人群热气蒸得几乎贴上她脖颈的头发，不慌不忙走过去，身体靠向背后的连廊柱：“回来了？”
　　“嗯，葬礼时间不长。”顾研青轻轻吸了一口烟，雾气吐向一旁垂下的白玉兰枝丫。
　　“什么时候学的这种事情。”
　　“我以为你知道，像你我这种人，干这些事情都是无师自通。”
　　“我还没有你这么堕落。”
　　顾研青干脆碾落烟头，闻言明艳的眉眼浮出一丝淡笑：
　　“迟早的事。”

　　姜月颐别过了视线，此前的那温柔清丽、落落大方的十佳形象只像一层壳。铿然碎掉之后，此刻她眼中只有凌冷的厌燥与自嘲，与表露出来的模样截然相反。
　　顾砚青看向她，有些疑惑：“手里拿的什么？”
　　亲肤莹软的丝绸长时间握在手里几乎已经失去了触感，姜月颐松开掌心，才似想起来什么，回道：“什么也不是。”

　　身旁就是垃圾桶，她伸手、指节放开，那节干净的手帕垂直落入桶中堆叠的落叶堆，发出“簌簌”的一声轻响，瞬间滚入落叶深处。
　　看着她这样，顾砚青的神情有些似笑非笑，“从侧门进来的时候，我远远见到你和一个看起来很乖的女孩子在说话。”
　　姜月颐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意思，只是想你那幅公主一样温柔善良的样子怕是又要吸引一个新迷妹了。”
　　姜月颐轻飘飘凝视过来，顾砚青随即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
　　“知道你很烦自己这样。”

　　她提了提嘴角，继续开玩笑：“那个女孩子一看就是个好学生，要是知道你本人不是装出来这幅样子，怕是还会难过到流眼泪吧。”
　　“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背后议论陌生人了。”
　　“陌生人？我以为你们至少做了自我介绍。”

　　姜月颐闻言冷冷看了她一眼，再度靠上身后坚硬冰凉的实木柱，微乎其微摇了摇头：
　　“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没这个闲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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