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夜夜

　　陈晨把自己的公路车拆得七零八落。幸运的是，除了车架，其余配件都还能继续用。其实，他早就动过升级车架的念头。在瑞典骑了几年车后，他越来越觉得，钢架瓜车才最适合这里湿冷的天气和复杂的路况。早些时候，他已经把车轮换成了30毫米的耐力型轮组。那是他原本车架所能容纳的最大规格。但在他看来，至少40毫米宽的瓜车胎才是理想之选。

　　他在二手论坛上逛了一圈，没碰到合适的瓜车车架。不过他也不急，反正这个学年他不用去公司上班。学校里平时要去的地方，步行半小时左右基本都能到。骑车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爱好。在他的计划里，博士毕业后，他就要花上几个月时间骑车环游欧洲。可以肯定的是，和博士毕业证相比，一架合适的二手车架肯定会更早出现。

　　收拾好自行车配件，正准备出门时，他发现邮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那是他之前在 reddit.com/r/geoguessr 发的帖子，有人回复了。

　　这是一条很长的回帖。打开页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利丁厄岛的卫星地图，占据了整整一屏。图中两个公寓楼被红圈标出，位置一目了然。

　　地图下方标注了具体地址，还附上了一行字：
　　“最有可能的楼层——五层或六层。”

　　第二屏上，是陈晨前两天从柳愉 Instagram 找到的那张 Farewell Party 的照片。现在照片被加了密密麻麻的标记：窗户的朝向、阳光照射的角度、视野中树木的高度、以及远处灯塔的相对位置与高度。

　　照片下是一张整齐的表格，列出了提取自 Exif 的关键信息：拍摄时间、GPS 范围、光圈、焦距、曝光时间等。

　　帖子的最后，列出了几个公式。其中最关键的三条，用于推算照片拍摄时相机镜头的朝向、位置和海拔高度。

　　他来不及回帖道谢，只是简单地点了个赞，便匆匆朝学生餐厅赶去。前阵子他给学生会的夏淼帮了忙，对方就想请他吃饭。他推辞了几回，但夏淼并不善罢甘休，最后他也就从了。两人约定就在学生餐厅吃个早午餐。

　　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反复想着那张照片的事。他试过给柳愉发微信和脸书消息，但都没有回应。眼下唯一能继续追查的线索，就是那场告别聚会的大致地点。

　　柳愉在帖子里提过，是在聚会上喝了东西后失去的意识。那么举办聚会的公寓，很可能就是案发地点。现在已经锁定了两栋公寓楼。如果没有新的线索出现，最坏的情况，大概就是去这两栋楼前蹲守几天，盯住所有出入的华人男生，一个个记下来……

　　"陈晨！"

　　夏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

　　两人端着餐盘落座。陈晨面前，除了自己的土豆泥配肉丸，以及夏淼的意面之外，还有大份的奶酪焗熏肠、金黄酥脆的烤蒜蓉抱子甘蓝，以及一块层层叠叠、浓郁诱人的黑森林蛋糕。对面的夏淼气色比上次见面好了许多，眉眼间多了几分活力。

　　陈晨看着满满的一桌，忍不住说道：“这么多菜，肯定吃不完的。本来我也只是帮个小忙，而且你也跟我讲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你也觉得那天晚上我话太多了，是吧？"夏淼笑笑自嘲道，"体育部长那么晚发邮件找你帮忙，要是换成我，八成会装作没看见。你那天还真来了，挺让人意外的。"

　　陈晨赶忙摇头：“我可没觉得你话多。”

　　夏淼望着他，语气轻缓而真诚：“能跟人说些平时藏在心里的话，我真的挺开心的。这顿饭，更是想谢你那天愿意听我说话。”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浅笑：“那天回家，我一冲动就报了个架子鼓的课。其实早就想学了，但总觉得会影响学业，一直拖着。还好那天没再犹豫。”

　　她的眼睛亮了几分：“才上了两节课，就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早点报名。现在每周最期待的事，就是去打鼓，对了，你知道吗？在这边学架子鼓，居然比国内还便宜。”

　　“是吧？我也早就发现了。”陈晨笑了笑，“在这边学网球、游泳、健身这些，价格都比国内便宜多了。有时候都觉得，不趁机学点什么兴趣爱好，简直就是在浪费资源。”

　　夏淼咯咯一笑：“鲁迅就是在东京遇到我们这样的留学生才决定去仙台的吧？”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零零散散。陈晨渐渐有点走神，脑子里惦记起照片定位的事，几乎都是夏淼一个人在维持对话。她也察觉到了，慢慢安静下来，只低头卷意面吃。

　　陈晨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其实上次我问你天津同乡会的事，其实是因为我在调查一桩案子。”

　　夏淼抬起头看向他。

　　陈晨接着说：“大约两三年前，有个静海大学来我们学校交换的女生，叫柳愉。她是那起犯罪事件的受害者。”

　　"哦？柳愉？"夏淼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认识她？"陈晨问。

　　“应该不认识，但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你等我查一下。”

　　过了几分钟，夏淼抬起头：“是她。两年前她离校前，在学生会寄存了一些东西。她当时交代，如果半年内没回来取走，就把东西送给新生。”

　　陈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过还是问了一句：“她后来没回来取？”

　　夏淼点点头：“嗯，确实没回来。她留的那些东西，学生会也没人动，就一直堆在仓库角落。”

　　"嗯……"陈晨低声应了一句。

　　见他一脸若有所思，夏淼还是忍不住问道：“学生会那时有传言，说她好像遭遇过性骚扰。你说你在查的，是这件事吗？”

　　陈晨没作声，只是低头打开momo的那篇博客，把手机递了过去。

　　夏淼看得很仔细，翻到最后，眉头微微皱起。她抬头问：“你知道这个华人博士是谁？”

　　陈晨摇了摇头，随即把这几周来收集到的线索和信息，一点点讲给她听。

　　听完，夏淼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所以，你既不认识受害人，也不认识嫌疑人……"话音未落，她已站起身，说道："走吧，咱们去看看柳愉留下了些什么。”

　　“要不要先跟学生会打声招呼？”

　　“我正好有权限管仓库。”夏淼说着，要来一次性饭盒。两人把剩下的食物打包好，便往华人学生会走去。

　　***

　　柳愉留下的是两个大纸箱。

　　一个箱子是生活用品：床单、被子、锅碗、餐具，还有一个烧水壶，摆放得整整齐齐。

　　另一个里就杂得多了。一大包食物，装着从国内带来的牛肉干、火锅底料和没开封的老干妈，但几乎都已经过期半年。还有几本关于旅行的书。最底层压着几样运动装备：跳绳，飞盘，还有两条戴在胳膊上的荧光带。

　　箱子内侧贴着一张信纸，是柳愉的留言：

　　你好呀，

　　这些生活用品如果你能用得上就太好了。吃的东西希望还没过期，大多是家人寄来的。我后来才知道海运其实不能寄牛肉干，这次运气好，居然没被查到。

　　在这边生活其实挺方便的，除了中餐少点。嘴馋的时候可以试试超市里的烟熏三文鱼、西班牙火腿片、希腊酸奶，还有 Kefir。土豆沙拉也不错，就是热量有点高。每周六岛上有集市，冷意面和炸鱼都便宜又好吃。出岛不远还有家俄罗斯超市，能买到味道挺像国内的红肠和酸菜。

　　冬天出门，记得戴荧光带哦。这边的夜晚太长，有了它司机才更容易看得到你，走在路上也会安心点。

　　照顾好自己。无论冬天多么漫长，春天总会来的。

　　Joy Liu

　　陈晨随手拆开包过期的牛肉干，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味道还行。”他随口说了一句，目光没离开手中的包装袋。

　　角落里，夏淼一言不发。他们没有对视，各自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夏淼突然开口：“为什么要查这个事情？案子没有牵扯到你认识的人。那你查它是为啥？因为好奇？”

　　她转过身，看向陈晨。而他没说话。

　　“或者说，你有什么执念？不然怎么会对一个陌生女人的苦难这么在意？毕竟作为男生，你可能永远无法体会性侵带来的伤害。她所承受的，你能共情多少？”

　　沉默一阵，陈晨终于开口：“你说的没错。但我能从她的文字里感受到她的痛苦，还有被孤立的绝望。也许这种理解不够深刻，可我感受到的情绪，无论再怎么不完整，已经足够让我无法袖手旁观。我不知道最终能查出什么。但只要还有一点可能，能让加害者付出代价；能让另一个人不再遭遇这样的厄运，我就愿意调查看看。”

　　夏淼犹豫了片刻，低声说：“……谢谢你为这件事付出的努力。即便如此，你恐怕还是无法真正理解，身为女性，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活在性侵的阴影之下。有些伤害甚至来自她们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她语气逐渐变得激动：“为一个人伸张正义，已经很难了。但如果想要让更多女性不再活在被伤害的恐惧中，就必须让女性在法律上受到保护，不再轻易被性骚扰、性侵、家庭暴力、拐卖、婚内□□这样的事情伤害。可网上男性的观点大多都觉得这样的法律会损害自己的利益。你也会这么想么？”

　　“更健全的法律体系是对社会里每个个体的保护。如果能让法律法条更加浅显易懂；让取证过程更加科学透明；让审理过程更加公平公开，这对男性也是一种保护吧？”陈晨先是微微皱眉，想了想又接着说："比如，我现在当助教。在培训的时候就被告知过：因为我和学生之间有权力上的不对等，如果真发生什么纠纷，在缺少客观证据的情况下，学生一方的说法可能会更容易被采信。正因为我提前知道了这个对我不利的前提，所以我会特别注意避嫌，尽量避免和学生单独接触，保证互动总是在公共场合，或者有第三人在场。你说这样的规定算不算侵犯了我的利益？我倒觉得，正因为有了这些明确的规定和培训，我才更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用整天担心被无端指控或者背上法律风险。"

　　夏淼摇了摇头，眼神缓了一下：“可惜有你这样想法的男性不多。”

　　”也不一定。可能大部分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会在网上发言吧。”陈晨的语气里含着犹豫，他知道自己说的话难以找到数据的支持。

　　夏淼没有反驳，继续说：“即便如此，有些东西能够存续，并不需要你明确反对。它只要你沉默就够了。”

　　陈晨苦笑道：“确实。所以我只能代表自己吧。我从小到大努力读书，搬砖，就是为了有能力选择不活在我无法接受的环境里……即便我不得不背井离乡。”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窗缝的声音。他们开始收拾柳愉留下的东西，没有再多说什么。

　　夏淼挑出零食里的牛肉干，装进打包午饭的袋子里，动作轻轻的：“再放着也是过期。不想吃就扔了吧。”

　　她顿了顿，又说：“如果接下来调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随时跟我说。”

　　陈晨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看着那袋牛肉干，在心里对着柳愉轻轻念了一句：“谢谢你的牛肉干，我会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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