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一场好梦后的清晨也是蜂蜜味的甜香。

　　第二节课下课，眼保健操刚做完陈诗柔便拉着随寒薇往后搬凳子。两人前一晚把工作分得差不多，随寒薇先勾出文字和配图分区，之后就可以各做各的。人物两边各画一个，中心云团框里写艺术字标题，中间部分写字，大概占不到三分之一。

　　课间操要开始了，教室里同学走得七七八八。

　　按比例在黑板上快速勾几笔标记线，请陈诗柔在讲台帮忙看整体效果，布局大致平均就行。

　　“章旬，你又不去做操啊？”

　　陈诗柔的声音响起，章旬不知何时又走了进来。

　　“老姜又自己找题编卷子了。”

　　姜经武虽是化学老师，身为班主任却是数理化生一手全抓，经常找一些各学科的高考真题和所谓的“名校密卷”，让课代表整理成试卷。

　　章旬是数学课代表，经常要去拿上一沓小纸片回来自己粘贴排版。陈诗柔过去一同翻看，不时低语几句。

　　随寒薇在后墙黑板上勾着插画人物的草图。为了减少陈诗柔写字的工作量，两幅图都比较大。粉笔划过玻璃面的声音盖过了一些谈话内容，零星捕捉到几个词汇。

　　他们在聊学科竞赛的事。

　　章旬刚参加完数学初赛，过几天和陈诗柔都要参加化学初赛。高二参加竞赛的人不多，主要还是为了积累经验，为高三冲击奖项和后续自主招生做准备，进省队的话还可以高考加分甚至保送。

　　《灌篮高手》是随寒薇初中时看的动漫，流川枫和三井寿是她最喜欢的两个人物。插画也选的是两个经典镜头——流川枫的扣篮和三井寿的三分球。

　　操场上集合音乐响起，将教室里两人的谈话完全隐没了。音响尽职尽责地播放着每天都会出现的、相同的曲调，此刻却吵闹得有些招摇，不知分寸。

　　衣袖的褶皱和肌肉线条都不太好画。离得太近看不到远处的效果，轮廓的边缘有的地方也够不到。

　　粉笔在黑板上沉郁地点顿，发出些不太清晰的、想要被听见的声音。

　　得把椅子换个位置。

　　随寒薇踩到地上，把椅子往一个方向推了推，腾出了点空间。四个椅子同时挪动，摩擦声有些尖锐。不知怎么，身后的气流忽然凝滞。

　　“你还真是……”

　　随寒薇刚转过头，身边“当”的一声多了一把椅子。

　　大概是做操之前年级主任要讲话，广播里有人在试麦。沙沙的声音响了几秒归于沉寂。

　　章旬像是没看到她错愕的表情，只是抱着双臂站着，斜叉出一条腿打量着黑板上的插图。过了一会儿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笑道：“看什么看，踩吧，小画家。”

　　回授音猛然响起，窗外传来尖锐的啸叫。透过玻璃窗在教室里回响，传入胸腔形成剧烈的轰鸣。

　　失控即失去控制，字面意思很简单。事情的走向跑到了秩序之外，比如每分钟心率短时间内升高到一百以上。

　　啸叫大多是由于话筒和音响距离太近。随寒薇踩上章旬的椅子，没有多看他一眼，也没有说话。

　　她怕擂鼓奏鸣驱使的不自然声调和眨眼频率将她出卖。

　　第三节是语文课，愈近中午温度渐升，空气中酝酿出一股昏昏欲睡的凝滞感。

　　连声“谢谢”都没有说，还真是挺没礼貌的。

　　随寒薇发了会儿呆，给出自己这样的评价。

　　小时候，大概是七八岁以后，她就知道自己不是个懂得主动表达的人。那个年纪对性格还没有概念，只记得放假在奶奶家时，姑姑总是说自己“甩脸色不高兴”，一般是在吃完饭大人们在沙发上坐着聊天，她在厨房洗碗时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隐约听见。久而久之便有些麻木，或是说习惯了就不在意，甚至偶尔点点头，在心里给自己贴上不讨人喜欢的标签。

　　陈诗柔人如其名，说话时总是温温柔柔的书卷气。她的座位是在讲桌旁边——这通常是班主任给第一名的专座。高二开学还没到一个月，座位是按照分班考试结果排的。随寒薇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弋，从第二排章旬的后脑扫过。他大概在思考问题，头歪向右侧，手上的中性笔在头上迟钝地无意识按动。

　　被笔压住的一小撮头发时不时蓬勃地抖动两下。

　　那日后章旬连着几天课间操时间都在教室整理卷子，有两次陈诗柔也在，两个人偶尔聊上几句。有时是学科竞赛的题目，有时是班级其他同学的八卦。八卦内容基本是陈诗柔在说，章旬偶尔给予些简短的回复。大多数时候只有章旬和随寒薇两人，只是各做各的事，没有再说什么话。

　　九月底运动会将近，y高的运动会是两年一次，只有高一和高二年级参加。通知下达后班长熊高扬便开始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凑齐参加项目——应试教育下重点班的学生对于体育竞赛积极性实在不高。田赛、趣味项目和短跑很快就能找到人，跳高跳远、长跑这些项目就只能“威逼利诱”勉强填上。费力不讨好的是多半要从熟人下手——新到三班的随寒薇侥幸逃过一劫，章旬就没那么幸运了，好说歹说也只是推掉了长跑，最终参加了跳高。

　　运动会安排在十一假期前的三天，正是y市由夏入秋的降温季节。开幕式这天一早便飘起蒙蒙细雨，时不时卷起一阵风。随寒薇依旧坐在偏后的地方，望着下面一排排挤在一起的各色雨伞出神。好在正式比赛开始不久雨就渐渐停下，视线没了遮挡。她其实对比赛本身和名次并无太大兴趣，毕竟从小学起运动会项目基本都是固定，而眼下的同学她又不太熟悉，或者说不在意。装模做样看了一会，在同班同学经过看台时跟着人潮鼓几下掌。

　　第一天上午比赛项目不多，很快就挨到了中午。午休时间有些短，校车发车时间却不变，算下来坐校车回去吃完饭就要出门去学校，不划算。运动会的操场离教学区有些远，中间隔着食堂、宿舍区和一段多年未休整的沙地。在食堂吃完午饭，随寒薇慢悠悠往回走。高二三班的看台区空无一人，随寒薇从书包里挑了一本漫画，到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天还有些阴，这里光线最好。刚翻了没几页，天光就被挡住了。

　　“又在看漫画啊？”

　　章旬的声音。

　　随寒薇回头，确认自己的猜测。章旬站在她身后弯着腰，俯身看着她手里的书册。

　　“嗯。”

　　见她只是回应一个语气词，章旬也不恼，隔着两个椅子坐下又问道：“在看什么？”

　　随寒薇翻到封面页递向他：“叫《三月的狮子》。”

　　章旬略一挑眉，接过书道：“这个我看过动漫，挺好看的。”

　　随寒薇稍感诧异，这部作品在动漫平台热度不高，全年免费。大概是由于主人公性格内向话非常少，故事线基本围绕日常生活，节奏又比较慢的缘故。便忍不住说道：“啊，你竟然看过这个。我以为你们男生都看……”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代入了性别刻板印象，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我们男生看什么？看流川枫？”章旬的声音有些戏谑，“按你的说法，你们女生才比较喜欢流川枫吧。”

　　随寒薇想起动漫里流川枫无处不在的死忠粉，又记起办黑板报时他开玩笑地叫她“小画家”，咬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章旬回归正题：“三狮算是这两年比较少的安安静静讲故事的了，人物设定也很用心。你在追后面的漫画吗？”

　　“第三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近些年快节奏动漫井喷式出现，碰到同好实属难得，随寒薇又补充几句：“可能要挺久吧，第二季的结尾你记得吗，主角团还跟大家说再见呢。”

　　章旬点点头，声音忽然小了些，随寒薇甚至有些听不清楚：“我看这里的时候好像还哭了。”说完沉默了几秒，说道：“女生看《灌篮高手》的好像也不太多。”

　　随寒薇摇头：“其实还是有挺多女生看的，我之前在贴吧看到好多。”

　　“你还逛这个贴吧啊？”

　　彼时贴吧在高中生生活还算常见，甚至y高也有自己的贴吧，每天发帖和讨论量还不少，饶是如此章旬仍是有些意外。

　　显然是超出了对方的认知领域，随寒薇有些得意，语气也轻快了些：“我还给三井做过生贺呢，就去年他过生日的时候。”

　　不出所料章旬的表情确实有些精彩：“三井寿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来着？”

　　“5月22号。”谈到喜欢的人时随寒薇的表情鲜活了许多，笑容也浮上嘴角，任谁都能猜到她此时心情相当不错：“这个还挺符合人物设定的，双子座就是很机智灵活，性格又有点冲动不稳定。”

　　“你还研究星座啊？”

　　“只看过一点点。”

　　章旬心生几分兴趣，手托着下巴看向随寒薇：“那天蝎座是什么性格？”

　　随寒薇想了想答道：“腹黑啊，好像天蝎座内心会比较淡漠，占有欲很强。啊等一下，你不会是……天蝎座吧？”

　　章旬倏地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完了完了，好像当面说了别人坏话，还是主动帮过自己的人。一时间随寒薇也不知道该找补些什么，声音有些不自然：“这个么，都是封建迷信，跟咱们的怪力乱神一样的，要不得，要不得。”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操场上偶尔三三两两有人跑过，伴着嬉笑声远远传过来，如同无波无澜的水面掀起的一点涟漪。

　　章旬不说话，随寒薇更觉尴尬。其实本来没什么，严格意义上讲也不算很失礼的话，但她还是察觉到他的情绪突然间的变化，表情不知怎么有几分落寞。

　　“那……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章旬被这句憋了半天的吉利话逗得笑出声，双手撑到身后看着天空出了会儿神。面色恢复了平淡，上下牙抵住舌尖轻轻磨了几下。半晌后转过头，正色道：“到时候再和我说吧，记得和我说。”

　　“为什么？”随寒薇一时有些不解，他们的关系应该还只是普通同学吧。

　　“章旬！走了，换衣服去。”大概是下午有比赛项目，熊高扬在操场边朝他招手，扬了扬手中的号码布。

　　章旬朝熊高扬一抬首示意，起身走向阶梯下了几节后回头，视线刚好和随寒薇的在同一水平高度。

　　“因为很久没有听到了。”

　　说完章旬便小跑下看台，卫衣的兜帽一下一下轻轻他的拍着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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