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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夏
B市的八月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把人的影子烙得又薄又脆。
疗养院建在半山,白墙灰瓦,远看像一艘搁浅的船。
沈茗礼每天上午十点准时出现在后院的玻璃花房——那是他母亲生前最后画水彩的地方。
花房三面朝海,一面朝崖,风把咸腥卷进来,又卷走,像替谁完成未说完的叹息。
秦洛曦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护工给的搪瓷杯,杯壁贴着一张褪色的笑脸贴纸。
她没进去,只是隔着玻璃看:
沈茗礼蹲在画架前,拿的是一支12号榛形笔,笔尖蘸了钴蓝,却迟迟不落色。
画布上只有一条线——
从左上角到右下角,像一道未缝合的伤口。
他维持那个姿势近二十分钟,忽然抬手,把颜料直接挤在布上,用手指抹开。
蓝立刻泛滥,吞掉那条线,又顺着布纹滴到地板,噼啪作响。
那声音像深夜药瓶被拧开的脆响,秦洛曦胸口跟着一抖。
她推门进去,风把门“砰”地合上。
沈茗礼没回头,只低声说:“今天的颜色,调得太稀了。”
——像在解释,又像在掩饰。
中午十二点,薄锦珩开车来接人。
他今天没开那辆招摇的揽胜,换了辆二手皮卡,后斗铺了防潮垫,载满冰块和啤酒。
“去月亮湾。”他单手搭在车窗,墨镜反光里映出两个小小的秦洛曦,“再不去,夏天就过期了。”
傅洛初坐在副驾,低头回医院实习生的消息,指尖飞快。
她比一周前瘦了一圈,颧骨凸出来,笑却更甜:“我请了半天假,只给你们六小时,日落前必须回,不然沈茗礼的药就断了。”
沈茗礼站在台阶上,黑衣被风灌满,像一面降半旗的幡。
他本想说“不去”,却看见秦洛曦被薄锦珩拎上后斗,脚踝在日光下白得晃眼。
那一瞬,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指甲掐进肉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去看看海,别让我把你带走。”
于是他点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六小时,够了。”
月亮湾是未开发的礁岸,手机信号被山崖掐断,只剩海浪的频段。
薄锦珩支起一把遮阳伞,伞布是刺目的柠檬黄,像强行把夏天撕开一个口子。
他开啤酒,泡沫涌出来,浇在火红的炭上,“滋啦”一声,白雾窜起老高。
傅洛初把便携式音箱调到最小声,放的是老掉牙的《Summer Time》。
金属打击乐被风揉碎,断断续续地飘,像谁的心跳漏了拍。
秦洛曦蹲在礁石边捡贝壳,每捡到一枚完整的,就回头冲沈茗礼晃一下。
沈茗礼坐在更高处的岩面,膝盖上铺着速写本,却一笔未动。
他视线跟着她,像把尺子,精准丈量她与危险之间的距离。
薄锦珩拎着两瓶啤酒上来,一瓶敲在他肩头:“喂,别盯了,再盯就穿了。”
沈茗礼没接,目光落在远处海面——
那里浮着一只死水母,透明伞盖被浪推来推去,像一块被反复揉搓的塑料膜。
“我妈最后那幅画,”他忽然开口,“画的是水母,她说自己活成那样了——好看、有毒、一戳就破。”
薄锦珩收起笑,仰头灌一口酒,喉结上下滚:“那你还怕什么?怕变成她,还是怕变不成她?”
沈茗礼没回答,只是伸手接过啤酒,仰头一口气喝干。
酒精烧过喉咙,他弯腰咳嗽,眼泪被逼出来,落在速写本上,瞬间晕开一片深灰。
那页纸正好对着秦洛曦的方向——
她站在礁石上,海风把白裙吹得猎猎,像一面投降也降不下来的旗。
沈茗礼盯着那团被泪水泡开的灰,忽然觉得,自己也许该画第一笔了。
下午三点,日头毒到连影子都开始融化。
傅洛初从冰桶里拿出退烧贴,踮脚贴在沈茗礼后颈——
“38.4℃,你又在烧。”
沈茗礼没动,任由她把第二片贴在自己腕侧。
那边,薄锦珩教秦洛曦撬生蚝,刀尖一滑,秦洛曦指腹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滚在壳上,像给灰白礁面点了一枚朱砂痣。
她“嘶”地抽气,下一秒,整个人被阴影罩住——
沈茗礼不知何时冲下来,左手死死攥住她手腕,右手压住伤口,指骨发白。
“创可贴。”他声音低哑,却是对着薄锦珩吼。
薄锦珩愣了半秒,从车上翻出急救包,抛过去。
沈茗礼低头,用牙齿撕开包装,舌头一卷,把胶布边缘咬得整整齐齐,再贴上去。
他的呼吸落在她指背,滚烫,带着啤酒的苦与柠檬糖的酸。
秦洛曦垂眼,看见他后颈的退烧贴被海风吹得翘起一角,像一面被炮火轰掉边角的旗。
她忽然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覆在他手背上——
“沈茗礼,我没事,真的。”
他指尖却收得更紧,仿佛一松,她就会像水母一样被浪卷走,碎成看不见的有毒微粒。
傍晚五点五十分,太阳开始西沉,海面像被刀划开,翻出金红内脏。
傅洛初把药片倒在瓶盖,数了三遍,才递给沈茗礼:“该回去了。”
沈茗礼没接,反而走向海边,弯腰捡起一块碎瓷片——
那是刚才撬生蚝崩裂的杯沿,边缘尖利,像犬牙。
他抬手,在自己左臂内侧,轻轻一划。
血珠立刻渗出,顺着皮肤滚进肘弯,滴在礁石上,和秦洛曦下午的血点连成一条看不见的线。
“你疯了!”薄锦珩冲过来,却被他抬眼钉在原地——
那眼神像深海最冷的地方,没有光,也没有呼救。
“我想试试,”沈茗礼声音很轻,“疼和更疼,到底哪个能让我清醒。”
秦洛曦奔过来,用纱布按住他的伤口,指尖发颤。
她没有哭,只是低头,把额头抵在他手臂上,声音闷在纱布里——
“沈茗礼,你不需要用疼来证明活着。我替你疼,好不好?”
海风吹起她鬓边碎发,发梢沾到血,黏成细小的黑线,像谁亲手缝的拙劣针脚,把两个人的伤口强行并在一起。
沈茗礼喉结滚动,忽然弯腰,把额头抵在她肩窝。
他全身重量压过来,秦洛曦踉跄半步,却死死站住。
那一刻,太阳彻底沉入海平线,最后一缕光被浪卷走,世界暗下来。
可他们交叠的影子,被礁面映得老长,像一条不肯退潮的裂缝——
把夏天撕成两半,一半叫溃烂,一半叫治愈。
回程的车上,薄锦珩把音响彻底关掉,只留空调出风口的呼呼声。
傅洛初把药片碾碎,溶在矿泉水里,递给后座的沈茗礼。
秦洛曦坐在他身边,左手托着他受伤的臂弯,右手悄悄与他十指相扣。
车窗外的月亮升起来,像被海水洗过,白得发冷。
沈茗礼侧头,靠在她肩上,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秦洛曦,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裂缝里,有光。”
她没回答,只是收紧手指,把那只还在渗血的臂弯抱得更紧。
皮卡车转过山崖,车灯扫过疗养院的白色围栏,像给黑夜开了一道短暂而锋利的口子。
而裂夏之后,光是否真的进来,还要等更长的夜去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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