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引

　　“操心你自己吧，又出血了。”

　　被扔在身后的人两步追出来：“我在教室等你？”

　　林苏没再答话，甚至连停都没停。

　　又这么决绝地走了？

　　十九年了，从埃维珈的坠落到现在，自认对林苏所有可能的反应都做足了准备，真要面对，还真是另一码事。尤其看到锁在林苏眉间毫不隐藏的厌恶……

　　穆子羽托着林苏给的冰袋儿，到综合楼的顶层平台上蹲守了差不多一节课，才等到一行人从行政楼出来。校长陪着位花白头发但走路极其爽快的老者在前面有说有笑，林苏面无表情，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校门外，早有辆黑色商务车等在路边。见人出来，从车里弹出个影子，在校长和老者面前嘻笑两下就扑到林苏面前，揽住他又搂又啃。

　　刚刚还冰雕似的脸，现在全化开了，没一点儿不自在。

　　老者飞起两脚把影子踹回车上，和校长说了两句也弯身上车。校长全程笑得堪比招财猫，直到林苏上车关门，还站在车边招财。

　　穆子羽直勾勾地盯着黑车开远，转了个弯，钻进了道旁浓密的树冠。

　　十九岁，正是躁动的年纪，他林苏，凭什么要留个位置给自己。就凭那早就飞灰湮灭的曾经吗？哪抵得过眼前的鲜活。

　　穆子羽向后平躺在露台上，这个季节的阳光不烈，毛茸茸的，一年里头也只有这几天可以媲美埃维珈的好天气。

　　毛茸茸的阳光，在脸上毛茸茸地挠痒……

　　埃维珈的塔西西亚草原，又坐上那株老树。除了风偶尔撩起的草浪，什么声音都没有。本来是享受这安宁才喜欢躲在这儿，现在却心慌得厉害。

　　不知从哪儿窜出团黑影儿，羽翅划过脸颊留下一线热辣的疼。身子不稳从树上掉下去，摔在一大片花田上，溅起无数棉花草花瓣儿，漫天的粉红色柔絮迷得睁不开眼。

　　扬手要拍散它们，袖口上不知什么时候印着两滴鲜红的血，异常扎眼。四下再看，身体已被无尽的暗红淹没。血水及腰，飘起战袍衣摆，连直逼水面的雾都透着迷蒙的暗红，压得喘不过气。

　　穆子羽划水向前走了两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啪”的一下，水滴打在脸上，身体一抖，醒了。

　　同班的江昀在眼前晃着半瓶矿泉水，正巧又甩出滴水来，正掉在眼皮上。

　　穆子羽扬手拍掉他的水瓶，翻身坐起来。

　　楼下乱糟糟的。

　　“几点了？”

　　“快上课了，下午的，你一直睡到现在？”

　　“……”

　　“还睡不？老太太心情不好，派人到处抓你回去上课呢。”

　　“林苏来了？”

　　“林苏来了？没看见啊，来学校了？靠，真敬业！诶？你认识林苏？你转来之前他不就出国了吗？你等等我算算，他是……”

　　听江昀吱喳的头疼，穆子羽站起来，全身都疼，烦的要命。

　　侧身看看楼下，学生们赶着往校门里挤。别看穿的衣服都一样，要是林苏在里面，绝对有自信一眼就把他找出来。

　　找出来之后呢？

　　无声叹了口气，穆子羽转身下楼。

　　“等我啊，真不讲究。”江昀站起来，屁颠儿屁颠儿跟上去。

　　下了几层，遇到的熟人多起来。江昀在穆子羽后面跟着，活脱脱一跟班儿，自己看着都尴尬。于是加紧追了两步，想挤到穆子羽前头。

　　穆子羽现在气压低得能渗出水来，满脑子都是林苏化不开的石膏脸。

　　想着他下午肯定不来上课了，自己在这儿挨着也没什么意思，干脆请假回家？

　　就这停步犹豫的当儿，后面的江昀刹不住，张手撞上来把穆子羽抱了个结实，还踩了他一脚。

　　“滚开~”

　　江昀以为听错了，还在想他说得可能是别的什么，身体上就保持着这种暧昧的抱姿没动。

　　穆子羽抬手撞掉江昀的胳膊：“滚！”

　　这一声够劲，不仅江昀听见了，全班都听见了。

　　他江昀这会儿要是再不说点儿什么，以后也不用混了。

　　“拽什么？我招你了？”

　　穆子羽回头瞪他一眼，迈步要进教室。

　　江昀拉住穆子羽的胳膊：“你抽什么疯？刚才不还好好……”

　　没等说完，穆子羽反手拽住江昀的领子，回身就把他摔在了门上，震得那扇老门差点儿没掉下来。

　　这两下动作极快，久违地舒爽顺着穆子羽全身的毛孔四处冒头，想也没想挥拳就砸在了江昀的鼻骨上。另一只揪着领口的手也没放，进而顶上来钳住江昀的脖子，把他整个人钉上了门板。

　　虽然疯，还是收了力道，知道他鼻梁骨断了，但好治。就是这血流得，可远比自己上午撞门上那会儿猛。

　　“X！”

　　江昀伸手捂住鼻子，堵不住，血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淌。

　　因疼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没了守护，穆子羽蹭过他的小臂，在江昀的肚子上又补了一拳。

　　“唔！”这一下江昀差点儿没吐出来。胃在一瞬间成了个被踩过的烂柿子，汁水四溅。强忍住的呕吐感和疼痛混杂着，失力的双腿再也撑不住直接跪在了地上。已经被汗水浸透的衣服黏着皮肤，不知是不是有风吹过，五张六腑一阵阵的发寒。

　　教室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像时空停滞似的站在原地，没人敢动。大家终于认识到，对这个沉默寡言的转校生，只从新闻上了解的那点儿信息还是太片面。现在这个场景，就像现场教学，给在场的诸位补上了生动一课。

　　穆子羽眼睛微合，瞳孔紧缩，享受地盯着眼前的江昀。

　　手上的皮肤紧绷，痛感让他舒畅，勾起了在冰封的暗林中与真正的魔鬼厮杀时的回忆。

　　他想继续这种舒畅，可眼前蜷成一团儿的江昀，实在无从下手：“能不能再撑会儿？我没过瘾。”

　　“X，你……他X，你……”如果语言的反击也算一种反击的话，江昀在努力了。

　　穆子羽拎起江昀，摁住他的肩胛骨，重新钉在大门上，抽出来的手重新蓄力，拿捏着力道准备在他的左眼再添点儿色彩。

　　“啪”的一声，刚要发力的手腕儿在身后被谁抓住。

　　“还有支援的？”看着江昀笑笑：“人缘不错啊。”

　　穆子羽伸出舌尖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摁住江昀的左手在松力的同时猛然转身，挥拳向身后砸了过去。

　　后面的人似乎早就猜到了穆子羽的动作，侧身避开了飞来的拳头，抓着他手腕儿的手始终没松。

　　那人的力气不大，穆子羽转身后却没再动。

　　看着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双颊微红，额头和脖子上渗着细密的汗。

　　原来再怎样的抱怨，只要是他，都能瞬间卸了自己的防备，整个人都化了般没有一点儿力气。

　　即使他的眉头还是紧皱，就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肮脏的东西？想到身后那团血肉模糊的作品，穆子羽恨不得再杀自己一次。本来初印象就够糟了！

　　这样一想脸就烧起来，呼吸急促，被抓着的手似察不察一直在抖，眼眶又湿了，颤巍着盛不下越聚越多的泪。

　　如果不是人证物证具在，这会儿，他穆子羽绝对像个被逼自卫的受害者。

　　林苏被他莫名其妙的眼泪吓到，刚松开手，反被他一把抓住。

　　正在两人松懈的时候，穆子羽身后的江昀晃悠着扑过来。林苏挣开穆子羽的手，上前一步抵住江昀：“差不多行了！”

　　说完又侧头看了穆子羽一眼，穿过两人，走进教室。

　　江昀没再动作，似有不甘，作死又不敢地瞪着穆子羽，可人家穆子羽的眼神，早追着林苏飘走了。

　　林苏走到座位，看桌屉里堆满了东西，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放下书包，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有序地扔进垃圾桶。

　　穆子羽远远看着，林苏的眼神还是那么冷。可刚刚抓着自己手腕儿的时候，分明是软了一下的，会看错吗？

　　扭头，满脸是血的倒霉蛋儿还在瞪着自己。伸手要揽他，被他利落地躲开了。

　　“过来。”穆子羽上前拉江昀，像安抚受惊的猫，僵硬地在他头上摸了两下：“对不住啊，我刚心情不好。去医务室看看？还是直接去医院吧，医务室治不了。别抹了，都蹭我身上了，真恶心。”

　　周围一群人看得两眼发直，这就化敌为友啦？

　　江昀更崩溃：“我XX都这样了你还说我恶心？这血是XX我想流的？

　　穆子羽远远看着自己的东西被扔进垃圾桶，拍拍江昀的肩膀：“林苏坐那儿？”

　　江昀瞄了一眼，现在才后知后觉竟然被最不爱管闲事儿的林苏救了一命。

　　“嗯，没人跟你说？你换个座儿吧，他就喜欢那儿，没换过。你别看他白白净净的，不能惹，人家上学是带着保镖的。斯哈，我这儿是不是也破了？你XX下手怎么那么重？”

　　穆子羽松开他，向林苏走去。

　　林苏余光也注意到转校生走了过来，没抬头，继续用纸巾给桌子“消毒”。

　　穆子羽坐在林苏前面的桌子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自己从降生就开始寻找的人。

　　他的皮肤不再有显眼的伤，衣服也干净清爽。

　　穆子羽松了口气，像一个孩子终于找回了丢失的洋娃娃。找回来时没脏也没破，还像新的一样。那，是不是就可以当做没有弄丢过？

　　林苏抬眼迎上去：“你有事儿？”

　　曾经那样温柔的人，长满了刺，但穆子羽还是忍不住的开心。没有计划要怎样和他继续这突然断掉的缘分，但在埃维珈的相遇，又何曾是计划过的呢？

　　“我刚转过来，在这儿坐了几天，里面有我的东西。”

　　林苏的头似察不察地向斜后方晃了下，示意东西已经移居垃圾桶了。

　　穆子羽看着林苏冷漠的模样像在刻意和自己玩角色扮演，强忍着才没去捏他的脸：“怎么没见过你？也是新转来的？”

　　林苏和穆子羽对视了两秒，低头从包里摸出本书，崭新的，三页两页地翻着看。

　　“听说你去比赛了？比什么？小提琴吗？啊，我猜的，猜对了？”

　　林苏抬头：“我们认识？”

　　林苏脸上的不耐烦很是扎眼，他之前从没对自己不耐烦过。就算喝多了酒在他面前胡闹，他也没像现在这样不耐烦过。

　　“上午，你忘了？校长室啊！你帮我……”穆子羽指了指自己还肿着的鼻子：“还没谢你呢，我刚转来也没认识的人，交个朋友？”

　　穆子羽伸出手，表示他的诚意。

　　好巧不巧，一向不会挑时间的班主任钱老太太眼神不善地走了进来，看见门口的血，肥胖的身体灵活地跳开了足有一米：“这又是谁干的？命案现场啊？谁惹的事儿别等我请你！”

　　江昀悻悻地站起来，老太太那血压蹭地就窜了上去：“你又干什么了？啊？问你话呢？打架啦？还有谁？我看你们一天天的还是太闲。”

　　“我没看见，撞门上了，鼻子，撞破的。”

　　江昀飞给穆子羽一个哀怨的眼神，那王八蛋理都不理，只顾着跟后桌儿扯淡，要不是打不过，真XX想现在就抻过来抡上一顿才解气。

　　“江昀，你是真行，我教了大半辈子课，就是跟你，我是彻底服气！先跟我去医务室，看你都瘆人。”

　　接着扫视众人：“说他没说你们是吗？来了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几岁了都？听不见别的班都在干什么？还聊，当这儿是论坛啊？穆子羽，我说的就是你！咱班椅子放不下你，我现在去和校长打申请，给你换个双坐的！你能不能从桌上给我下来？再说那是你的座儿吗？奥，林苏来了？那穆子羽你先去后门那个空座。想换座拿期末成绩跟我谈。真是，什么心都得操。”

　　穆子羽从桌上下来，笑嘻嘻地讨好：“钱老师，我斜视，那边我看不清，您就让我坐这儿吧！我预付您个第一，说到做到。”

　　不是猖狂，老钱太太知道他穆子羽有这个实力，就算没这个实力，他现在就是想要校长那把椅子，校长也能撅着屁股给他搬来。

　　多少学校想抢都抢不来的财神爷，犯不着因为个座儿跟他较真儿。他爱坐哪儿就坐哪儿，别坐讲桌儿上来就行。而且这穆子羽，从转过来就一张官司脸，这突然一笑吧还挺讨喜，老太太看着也是真喜欢，顺嘴就把原来坐那儿的小可怜派去看后门儿了。

　　老太太例行公事，把看着不顺眼的都骂了个遍，才用眼神揪走了江昀。

　　科任老师收起看热闹的心开始上课，四周风浪渐息。

　　穆子羽重新转向林苏，再次把手伸给他，好像要继续先前那个没有完成的重要仪式：“交个朋友，我叫穆子羽。”

　　林苏抬头看着伸来的那只手，心震了下。

　　想躲开，却再次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诚。

　　曾经和他很像的那个人，也对自己真诚过。虽然不像他这么主动，也是先提出要和自己做朋友。

　　之后呢？多想彻底忘掉之后的部分。

　　林苏知道眼前这个转校生和那个人没有一点儿关系，只是因为眉眼相似，已经平白受了自己多次冷待。

　　猜不出他靠近自己有什么目的。想拒绝，又实在不忍。把手中的笔伸过去，代替自己在穆子羽的手上点了一下。

　　“林苏，朋友就算了，我不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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