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哎哟！痛死我了！”
　　医门门前，一个葛布粗衣的老翁捂住肚子不住叫痛，扶着他的老妇则一脸焦急，眼巴巴地望着门中翻阅医书的男子。
　　那男子二十二三年纪，旧白的衣衫，他那身白衣本很旧，两边袖口却以黑色的粗线用深浅不一的针脚缝着两块已洗得泛白的褚红补丁，这三个颜色若说搭配来看，并无不妥，可这般不管不顾地贴在袖口，颇有些不伦不类。
　　可那男子衣着虽寒酸，气度却沉静，门外病人疼得大汗淋漓，他依然不动声色地翻书，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哎哟！天老爷！你说郭神医这个时候怎么不在啊，我家老头子要疼死了。萧公子，你到底找着治病的法子没有啊？”老妇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老妇人这一开口，便有乡亲闻声聚过来，帮腔着催促，从他们神情来看，恐怕这样的情形不是头一次发生了。
　　饶是门外人如何焦急，老妇人口中的萧公子始终不疾不徐地翻着手中医书，似是对那老翁的死活不甚在意。那医书想来被他翻阅得多了，书皮已经斑驳，拿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中，一新一旧，颇有些引人注目。
　　可这时候没人注意这一双手与这一本古色的旧书，都双眼紧盯着那萧公子，要从他脸上看出半点喜悦之色，以证明老翁还有救。
　　可他始终面沉如玉。
　　其中一个七八岁的缺牙小童叹了口气道：“萧慕蔺，每次你都翻医书，怎么每次都记不住呢？”
　　他年纪小，对门中之人却连名带姓，连个尊称也无，平时定是极顽劣的。
　　也不知是受小童这句话点拨，萧慕蔺忽合上医书，朝门外看来，这一看，就是一怔——围着的乡亲身后，正有一个黑衣少年牵着匹浑身与那少年一般黑的马儿正也望着他。
　　这少年个子好高，围着的人中也有一两个高壮小伙，可那少年也还较他们高出一个头，再看面容，却令人叫绝，不是说他有多么漂亮，而是他的五官——肤色太过苍白，轮廓太硬，眼太黑又太深邃，单看这三处，像是个煞主，但他偏又生了对平直柔和的眉，一张红润饱满的唇，尤其那鼻，鼻梁微有起伏，鼻尖却如峭上悬胆，圆润精巧，这么一合，恰如精雕细琢一般，便令人没法忽略他五官的任何一处而单看另一处的，所以一望之下，萧慕蔺便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心里头总觉得，昨夜的笛声出自这个少年之口，再看马侧挂着的玉笛，是了，也只有这样的少年，才能吹奏出那等袅袅之音，助他突破屏障，得以剑术大成。
　　少年冲他一笑，若说方才这少年人眼中还有什么令他感到不适的话，也全都消解在这一笑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笑容，萧慕蔺形容不来，但心中似有什么东西被这一笑打动，恐怕好久好久他也都还记得这一笑的。
　　也正是这一笑，令他回神过来，随手抓起手边一样草药递给那老翁，“吃下去。”
　　说来也怪，若是一个病人找大夫看病，发现这个大夫还得翻书治病，恐怕也不敢相信能把人治好，可他把草药递过去，那老翁竟问也不问，接过便吃了下去。
　　不消片刻，那老翁呀地一声，面上痛苦之色褪去，露出舒心的笑意来，也不付银，更无道谢，与那老妇携手离去了，看热闹的乡亲也都陆续散去，门前很快便只留下那牵马的少年。
　　那少年先是仰头看看门匾，确认‘医门’二字，才上前一步，客客气气拱手道：“在下宋翩辞，特来拜谒郭神医。”
　　萧慕蔺这会已转身忙自己的去了，闻声淡淡道：“师父不在门中。”
　　宋翾却不理会这句话，已跨进门里，拿起萧慕蔺方才给老翁的那草药问：“这是何药？竟如此神奇。”
　　萧慕蔺依旧不回头，也不回答，收拾了手头上的药材，一撩门帘，自顾进后屋去了。
　　宋翾打量着这小小医馆，都不能说是医馆，只是一间土夯药铺，他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医门，竟是这样一间深处涂雾山半腰小村落的小小药铺。
　　见萧慕蔺进了里间，宋翾便跟了过去，药铺后面是一处不大的院子，晾晒着草药，角落里堆放着锄犁蓑衣斗笠背篓等农具，本已很拥挤，还余了一方喂养着两只鸭子四只鸡，见人行来，便咕咕个不停。
　　院子往前，便是两间房，萧慕蔺进了左侧的一间，宋翾便也跟去，到了门前，萧慕蔺忽转身过来拦着他。
　　“你干什么？”
　　宋翾笑道：“不是你让我跟着你的？”
　　萧慕蔺面无表情道：“那现在我让你离开。”
　　“我岂是那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宋翾也不管主人乐不乐意，一侧身自己先进了屋。这是一间卧房，除了一张土炕，什么也没有，可谓家徒四壁。
　　宋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退出来，望着萧慕蔺，不说话。
　　萧慕蔺自然也无话可说。
　　二人就这么对望了会，宋翾忽乐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能与他坦然对视如此之久而不败下阵来的，便问：“郭神医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萧慕蔺说罢，就要关门，宋翾忙上前一步跨立在门口，两人又这么对望着。
　　讲真，饶是宋翾阅天下美色无算，眼前这人仍称得上之最。
　　刚进山时，宋翾便已从村民口中得知郭邈已外出半月，细打听来，这位‘败阎王’竟是时常出山，一出便好几个月不回也是常事，门中也就只留一个弟子在，至于这个弟子，村民提起便摇头不止，说他脑子不行，对医术更是一窍不通，怪就怪在，这个对医术一窍不通的弟子，却随手就治病，所以，但凡村中听说萧慕蔺又要治病了，不管吃饭下地还是如厕，也都要缓一缓，看了这个热闹才行。
　　所以方才，有村民兴致勃勃地宣扬萧慕蔺要给人治病，大家伙都朝医门奔去，宋翾自然也紧跟其后，见了方才那一幕，宋翾更加确定心中猜想。
　　这个人不但会治病，且医术恐怕不在郭邈之下。
　　“你姓萧？”宋翾抱着双臂，笑吟吟地问：“你是萧莲颐的儿子？”
　　萧慕蔺不答，见宋翾赖着不走，又出了房门，捡起架子上的一瓢玉米碎去喂鸡，他形态端挺，走路也走出个不染凡尘来，连喂鸡，那头也不低一下，笔直地站着，将玉米碎随手洒下。
　　喂完鸡，他朝外面药铺走去，宋翾又跟着，口中道：“萧子安是你堂哥？”
　　萧慕蔺这回倒是答了一句，“不认识。”
　　宋翾跟着他来到药铺，见他站定了，也跟着站定，“你还要收拾什么？”
　　萧慕蔺往药柜一靠，抱起双臂，颇有些学着宋翾方才的样子，可他行为端挺，又长成个硬中带俏、冷中带娇、挺中带媚的模样，这么一学，倒有自己的一番韵味，看得宋翾眉头一挑。
　　然后他看着宋翾，用一种不催赶也不留人的平淡口吻问：“你为何还不走？”
　　宋翾给自己寻了个坐处，闲散道：“等你呀。”
　　萧慕蔺终于有点了表情，他微微一侧脑袋，似是疑惑，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等我？”
　　“我请你去救一个人。”
　　“我出不了这座山。”
　　宋翾闻言讶然，他不说自己不会治病救人，而是说出不了这座山，就又把他上下一打量，四肢健全，身量虽与宋翾差一些，却也算高的，看他面色，也不像个走不了远路的，“为何？”
　　萧慕蔺沉思了会，问：“你此行不能空手而归？”
　　宋翾点头，萧慕蔺道：“你说说你要救的这个人是个什么病症，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些药材，你也不算空手而归。”
　　宋翾摇摇头。
　　“非人亲去不可？”
　　宋翾点头。
　　“无能为力，请回。”萧慕蔺说着，做出个撵人的样子。
　　宋翾问：“你为何不能出山？”
　　萧慕蔺那双多情清润的眼似藏着些难以言说的愁绪，被他一垂眼给盖住了，“这是我的事。”
　　宋翾站起身，叹了口气道：“那我只好得罪了。”
　　话音未落，宋翾人已欺近，一手按在萧慕蔺肩上。萧慕蔺先是一愣，来医门求医者众多，各门各派朝廷外族皆有，唯有此人是来硬的，当即伸手去抓，肩膀则同时向内一滑，他这招脱身术虽算不上高明，但对付常人已足够了，可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竟似从他肩上长出来般，怎么也挣不脱，不由就向手的主人看去。
　　“萧兄，你的堂哥想见你得紧，不如就跟我走一趟，跟家里人团聚。”说着话，宋翾松开他的肩，反去捉他的手，他缩得快，宋翾也捉得快，已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朝怀里一带，另一只手已从后扣住了他的脖颈。
　　萧慕蔺顿感浑身一寒，再不敢动弹，只竖眉把人看着。他这神情分明已恼怒，可他那双眼睛清明朦润，倒似娇怒了。
　　宋翾笑一声“绝色”，已把人扶着出了门，当即牵了马，就朝村外走去。
　　村民眼见萧慕蔺与人出村，不由露出惊讶神色，开先那小童跑过来拦在路前，看着萧慕蔺问道：“你要去哪里？”
　　萧慕蔺不答，宋翾则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递过去，笑吟吟道：“小孩，你帮萧公子看好药铺，他去去就回。”
　　小童不接金子，只盯着萧慕蔺，大声喊道：“爹！萧慕蔺要出村！”
　　闻声而来四个汉子，一字排开拦在小童身后，也都齐齐把萧慕蔺盯着，其中一人想来是那小童的爹，开先开口道：“萧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萧慕蔺依旧不说话，宋翾道：“我请萧公子出山救一个人，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那几个村民不看宋翾，只把萧慕蔺盯着，还是那汉子继续道：“郭神医临走交代了，让我等照看萧公子，萧公子若走了，郭神医怪罪下来，我们都担待不起。”
　　小童接口道：“郭神医不在，你若走了，我等生病了找谁看去？”
　　萧慕蔺一直不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
　　宋翾却冷笑道：“就因此你等要将他困在山里一辈子不成？”
　　几个大汉始终不看向宋翾，也不搭理他的话，另一个汉子似乎脾气躁些，黑着面堂道：“你别忘了你起的誓！”
　　萧慕蔺一直面无表情，直到这句话，他才一垂眼，宋翾感觉到他的肩往下一塌，那是一种妥协和无奈，不由心中更是好奇，到底郭邈为何不让他下山？
　　“你们不让，也别怪我不客气。”宋翾揽着萧慕蔺道：“上马。”
　　萧慕蔺不动，宋翾手上加力，已有些不耐，“上马！”
　　萧慕蔺叹了口气，只好上马，那几个汉子已黑了脸，作势要上前阻止，宋翾一抬手，放在路边的条凳咔嚓一声，已裂开两半，那几个汉子一惊，已知道此人不好对付，都把脚步停下了，只是仍盯着萧慕蔺。
　　宋翾跟着上马，对几个汉子道：“带话给郭邈，就说一个姓宋的把他徒弟劫走了，若想要人，便来盛都！”
　　说完携着萧慕蔺打马而去。
　　马儿脚程快，下山也就个把时辰，二人已来到江边，早有一艘渡船候着了，这也是宋翾事先安排好的。船夫是个三十开外的汉子，满脸络腮胡，双腿粗壮，这个天的江水还很凉，那船夫却赤脚站在江水里洗一尾鲤鱼，浑不觉冷，那鲤鱼想来是新钓的，即使鱼鳞已去，还时不时扭动一下。见了宋翾，船夫便憨厚一笑，来帮着牵马。
　　这个时节江水平缓，船也就行得稳，萧慕蔺站在船头，看到碧绿的江水和伟岸的山崖，一时心头不知该作何感慨。
　　十年了，他终于出了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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