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里的悠南

　　卓悠南离开后的第一堂数学课，窗外的阳光格外刺眼。
　　我坐在后排，笔尖悬在习题册上，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次次越过前排同学的头顶，落在那个空着的座位上。
　　那座位靠窗，曾经总被阳光眷顾。
　　卓悠南坐那里时，阳光会落在他的发梢、他摊开的课本上，连带着那一片区域都显得格外明亮。
　　可现在，阳光依旧，那片座位空着，白色的校服外套被撤走后，桌面露出几道浅浅的划痕，是他以前转笔时不经意间留下的吧？
　　我盯着那些划痕，独自解读一串无人能懂的密码。
　　“许秋韵，这道题的解法听懂了吗？”数学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猛地回神，脸颊瞬间升温，慌忙点头：“懂……懂了。”
　　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笑，我低下头，手指抠着习题册的边角，纸张被捏出褶皱。
　　以前卓悠南在时，若是有人被提问卡壳，他总会不动声色地用笔尖在草稿纸上写出提示，像暗夜里递来的一盏小灯。
　　可现在，那盏灯被熄灭了，只剩下一片空寂。
　　下课铃响时，教室里的喧闹都带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
　　同学们路过那空座位时，脚步会下意识放慢，眼神里带着惋惜或好奇，却没人敢轻易坐上去。
　　那座位是个无形的结界，圈住了一段尚未走远的时光，也圈住了所有人对“卓悠南”这个名字的复杂情绪。
　　林溪凑过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你说，悠南现在是不是已经在飞机上了？意大利现在是什么季节啊？”
　　她拿出手机翻看着地图，划过屏幕上那个遥远的国度。
　　“听说那边的教堂特别漂亮，他肯定会去看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手机屏幕，意大利的轮廓好似一片张开的树叶，躺在蓝色的地中海里。
　　可那片土地对我来说，比课本里的函数图像还要抽象。
　　我想象不出卓悠南站在异国教堂前的样子，脑海里反复浮现的，还是他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的背影。
　　“可能吧。”我轻声应着，翻开下一页习题，视线落在页边空白处——那里有个浅浅的音符符号，是上次小组讨论时，他随手画在我笔记本上的。
　　笔尖划过纸面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
　　日子像被按了慢放键，一天天过得沉闷而冗长。
　　那空座位始终没人坐，渐渐积了层薄薄的灰尘。
　　我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几分钟到教室，假装整理桌面，用手悄悄拂去那层灰。
　　触到冰凉的桌面时，心里会泛起一阵细微的疼，被针扎了似的。
　　我开始在课堂上频繁走神。
　　语文老师讲《兰亭集序》时，说“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我盯着黑板上的“俯仰”二字，突然想起卓悠南仰头笑时，喉结滚动的弧度。
　　物理课讲多普勒效应时，提到声波的频率变化，我会想起他唱音阶时，声音从低沉到清亮的转折。
　　那些曾经被我悄悄收藏的碎片，在他离开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
　　我甚至能回忆起他校服领口淡淡的皂角香，能想起他转笔时，笔杆在指间划出的圆弧，能想起他笑起来时，嘴角边有个浅浅的梨涡。
　　林溪说我最近像丢了魂，总对着空气发呆。
　　我笑了笑，没解释。
　　她不懂，那些发呆的时刻，我其实是在和记忆里的卓悠南对话。
　　我问他在那边习惯吗，问他有没有吃到合口味的食物，问他还在弹琴吗，问他……有没有偶尔想起过这座小城，想起过教室里的某个角落。
　　当然，这些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
　　我试着在社交平台上搜索他的名字，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终于按下搜索键。
　　跳出的结果有十几个“卓悠南”，可没有一个是他。
　　他以前说过不喜欢在网上晒生活，账号大概早就注销了。
　　我又翻出毕业纪念册，找到他的联系方式，那个手机号拨过去时，只剩下机械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关机。
　　不是空号，是关机。
　　宛如一个悬而未决的悬念，让人心存一丝渺茫的期待。
　　也许他只是换了手机，也许他只是暂时不想被打扰，也许……我抱着这些“也许”，每天晚上都会拨一次那个号码，听着提示音从“嘟——嘟——”变成“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然后默默挂断，像在完成一场无人知晓的仪式。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在走廊里堆起小小的丘。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贴出来时，我的名字比上次后退了十几个名次。
　　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许秋韵，我知道你最近状态不好，但马上就要高三了，可不能再分心了。”
　　我低着头，盯着地面上的瓷砖缝，那里嵌着根细小的头发。
　　“对不起，老师，我会努力的。”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就是太内向了。”班主任叹了口气，“把心思收回来，别想太多无关的事。”
　　无关的事？
　　可那件事，分明已经成了我生活的背景音，无论做什么，都能听到它在耳边低低回响。
　　回到教室，我看着那张成绩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知道自己该努力，该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该为即将到来的高三做准备。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它们像断了线的风筝，总往那个空座位的方向飘。
　　晚自习时，我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透过玻璃，在空座位上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干净得像从未有人坐过。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注意到卓悠南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夜，他在操场上弹吉他，歌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像羽毛，轻轻落在我心上。
　　那时候的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更没想过他的离开会让我变成这副样子。
　　我从书包里翻出那个旧笔记本，借着微弱的月光，翻开最后一页。
　　那里还留着半首没写完的诗，是文艺汇演结束后，我冲动之下写的。
　　字迹潦草，带着点当时的激动和羞涩：
　　“你的指尖划过琴键时
　　月光都落进了音符里
　　而我站在阴影里
　　把心跳调成静音模式”
　　我握着笔，想接着写下去，笔在纸上悬了很久，始终落不下去。
　　那些藏在心底的话，在他离开后，反而更难说出口了。
　　冬天来得很快，第一场雪落下时，整个校园都白了。
　　我踩着积雪走进教室，看到那个空座位上落了片雪花。
　　我走过去，轻轻拈起那片雪花，它在我手心里很快融化，留下一点冰凉的水渍。
　　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牌上，数字一天天减少，红色的字迹越来越刺眼。
　　教室里的气氛渐渐变得紧张，刷题声、翻书声取代了往日的闲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却又眼神坚定。
　　我也开始逼着自己投入学习。
　　每天埋在试卷堆里，累到倒头就睡，试图用疲惫麻痹那些翻涌的情绪。
　　可总有那么些瞬间，比如看到“意大利”三个字出现在阅读理解里，比如听到广播站放起他曾经唱过的歌，那些努力筑起的堤坝就会瞬间崩塌，让失落和遗憾像潮水般涌上来。
　　高考结束那天，我走出考场，看到很多同学在拥抱、哭泣、扔课本，释放着积攒了三年的压力。
　　林溪跑过来，抱着我说：“解放了！秋韵，我们终于解放了！”
　　我笑着回应，心里空落落的。
　　这场漫长的告别，终于在蝉鸣响起的夏天画上了句号。
　　可那个最想告别的人，却早在一年前，就悄无声息地退场了。
　　收拾东西离开教室时，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座位。
　　它还是老样子，只是桌面上的划痕被灰尘填满，再也看不清了。
　　我走过去，用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了一下，写了自己的名字。
　　走出教学楼，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熟悉的建筑，突然觉得，我把一部分的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留在了那个空寂的座位上，留在了那段没能说出口的告别里。
　　那天的风很暖，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我知道，我该往前走了，走向没有卓悠南的未来。
　　但是，心里那道关于他的空缺，像枚生了锈的钉子，牢牢地钉在那里，碰一下，还是会疼。
　　我拿出手机，最后一次拨打了那个号码。
　　提示音依旧是冰冷的“已关机”。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删除键，把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连同那些无望的期待，一起从通讯录里清除了。
　　也许，有些告别，注定是无声的。
　　有些遗憾，注定要跟着我们，走过很长很长的路。
　　就像此刻吹过耳边的风，带着夏末的温热，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过去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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