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七八糟

　　十一月的风卷着碎雪扑在玻璃窗上，顾望舒握着笔的手冻得发僵，指腹在草稿纸边缘洇出浅灰的印子。后排传来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他偏头时，正撞见沈知临抬眼，镜片反射着走廊昏黄的灯光，像落满雪的湖面。

　　这是他们共用自习室的第三个月。高二分班后，沈知临成了年级第一的常驻者，而顾望舒总在及格线边缘徘徊。班主任把“帮扶”任务塞给他时，他看着沈知临干净的白衬衫领口，闻到淡淡的樟脑丸味道，像旧书里夹着的干燥银杏叶。

　　自习室暖气坏了半个月，报修单填了三次都石沉大海。顾望舒揣着暖宝宝刷题，偶尔抬头，总看见沈知临只穿一件薄毛衣，手指在习题册上写得飞快，钢笔水在纸上洇开的痕迹都带着利落的冷意。

　　“你不冷？”一次课间，顾望舒盯着他冻得发红的指尖问。沈知临笔尖一顿，侧过脸时，顾望舒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习惯了。”他声音很轻，像雪落在松枝上，“家里暖气也不太好。”

　　顾望舒从那天起，每天带两个暖宝宝，偷偷塞一个在沈知临的桌肚里。沈知临发现时没说话，只是第二天，顾望舒的数学错题本上多了一行清秀的批注，用红笔圈出错误步骤，旁边画了个简单的笑脸。

　　他们的交集在习题和暖宝宝间悄然变密。顾望舒会借问问题的名义多看他几眼，看他解物理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峰，看他喝热水时喉结滚动的弧度。沈知临则开始帮他整理知识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出重点，笔记本边缘写着“这里要考”“望舒记牢”。

　　第一次越界是在平安夜。雪下得很大，晚自习后顾望舒没带伞，沈知临把黑色的伞塞给他，自己冲进风雪里。顾望舒追上去时，看见雪花落在沈知临的发梢，瞬间融化成水珠。他把伞往两人中间倾斜，听见彼此的呼吸在伞下交织成白雾。

　　“为什么总穿这么少？”顾望舒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耳垂问。沈知临低头踢着路上的积雪，声音闷在围巾里：“家里……不太宽裕，省点暖气费。”

　　顾望舒的心像被雪粒砸中，钝钝地疼。他开始变着法地给沈知临带吃的，早上是热包子，晚上是保温杯装的姜茶。沈知临起初推辞，后来便会在他书包里塞回一颗水果糖，草莓味的，甜得刚好。

　　暧昧在期末复习的紧张里疯长。一次模拟考后，顾望舒成绩进步巨大，晚自习结束后，他拉着沈知临在操场转圈，雪地上留下两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沈知临被他拽着跑，围巾滑到脖子后面，露出苍白却带着红晕的脸。

　　“沈知临，”顾望舒喘着气停下，雪花落在他睫毛上，“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去南方，那里冬天不冷。”

　　沈知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沉默了很久，轻轻“嗯”了一声。那天晚上，他们在雪地里拥吻，雪花落在唇齿间，带着清冽的甜，顾望舒以为这就是寒冬里的春天。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寒假前，沈知临突然没来上学。顾望舒去他家找，老旧的居民楼里，只有沈知临的奶奶在家，老人抹着眼泪说，沈知临的爸爸欠了赌债，把房子抵押了，带着他去外地躲债了。

　　顾望舒的世界瞬间冰封。他去沈知临常去的旧书店等，去他们一起复习的自习室等，桌上还留着沈知临没带走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背景是南方的椰子树。

　　开学后，沈知临的座位空了很久，直到被新转来的同学填满。顾望舒把那颗最后没送出去的草莓糖放在笔袋里，糖纸渐渐变得皱巴巴的，像他揉碎的心。他开始疯狂学习，把所有思念都塞进习题里，他要去南方，要等沈知临找回来。

　　高三的冬天格外冷。顾望舒收到一封没有寄件地址的信，信封上的字迹被雨水洇得模糊。
　　展开信纸时，他认出是沈知临的笔迹，字里行间都在发抖：“望舒，别等我了，南方的冬天不适合我。忘了我，好好考试，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信纸末尾画着一个小小的雪人，旁边写着“寒冬快乐”。顾望舒把脸埋进信纸里，闻到淡淡的樟脑丸味道，像沈知临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温度。

　　高考结束那天，顾望舒拿着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又去了沈知临家的老楼。
　　拆迁队正在搬东西，他在废墟里捡到一个被踩扁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诊断书，沈知临的名字旁写着“再生障碍性贫血”，日期是去年冬天。

　　原来他不是躲债，是去治病了。原来他说的“冬天不适合”，是生命里熬不过的寒冬。

　　顾望舒在南方的大学里，每个冬天都会收到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字迹越来越潦草，直到大三那年冬天，信断了。他去邮局查了很久，只查到信件来自北方的一家医院。

　　放寒假时，顾望舒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回到北方。医院的护士告诉他，沈知临在半个月前去世了，临终前托人寄出了最后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张照片，是他在病床上拍的，背景是窗外的雪，照片背面写着：“等春天到了，替我看看南方的花。”

　　顾望舒没有回南方。他在北方找了份工作，租了间能看见雪的房子。每年冬天，他都会去沈知临的墓前，带一束白色的桔梗，告诉他人间又过了一个冬天。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顾望舒在墓前待了很久，手指冻得失去知觉。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颗保存了五年的草莓糖，糖早就化了，只剩下皱巴巴的糖纸。

　　他靠在墓碑上，看着雪花覆盖大地，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沈知临站在不远处，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对他笑着说：“望舒，这次换我等你了。”

　　第二天，人们在墓碑旁发现了冻僵的顾望舒，他脸上带着微笑，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寒冬快乐”四个字，早已被风雪磨得看不清轮廓。

　　北方的冬天很长，长到足以埋葬两个没能等到春天的少年——一个知晓前路已临寒冬，一个执着望向无望的归途，他们藏在习题册里的爱意，终究没能熬过这场漫长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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