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

作者:陆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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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痕与灰烬


      三月的精神病院总飘着消毒水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味。沈默站在三号区的走廊尽头,看着护工推着消毒车经过,车轮碾过地砖缝隙的声音像根生锈的锯条,在他耳膜上反复拉扯。

      昨夜下了场雨,窗台上的仙人掌沾了层水汽,刺尖挂着的水珠像未滴落的眼泪。沈默伸出手指,刚要触到水珠,走廊的广播突然响起:“请各病区患者准备早餐,今日供应小米粥和馒头。”

      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消毒车经过的地面上,不知是谁泼洒的水渍里,映出了个扭曲的影子——那影子的手腕上缠着铁链,正对着他咧嘴笑,露出沾着血的牙齿。

      “啊——!”

      尖叫声刺破走廊的寂静时,护工老陈刚把馒头摆进餐车。他回头看见沈默正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捂住眼睛,指甲深深掐进太阳穴,嘴里反复喊着:“别过来!铁链……火钳……别碰我的眼睛!”

      这是沈默住进精神病院三个月来的第五次“发作”。前几次都只是颤抖和呓语,这次却格外剧烈,他的头在墙壁上撞出沉闷的响声,像要把颅骨里的什么东西撞出来。

      老陈慌忙按下紧急呼叫铃,同时试图按住他的肩膀。就在掌心触到沈默后背的瞬间,他突然被甩开——沈默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的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像暴雨过后的湖面,底下却暗流汹涌。

      “我没事。”他站起身,拍了拍病号服上的灰尘,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只是做了个噩梦。”

      李姐带着护士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沈默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椅上,手里捏着块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仿佛刚才那个撞墙尖叫的人不是他。而墙角的墙壁上,已经渗出了一小片淡红色的血痕,像朵绽放在暗处的花。

      “给他加半片镇静剂。”李姐盯着那片血痕,眉头拧成了疙瘩,“通知祁医生,把今天的发作记录发给他。目光落在护士托盘里的酒精棉上,那片白色的棉片让他想起九岁那年,囚禁他的男人用来擦火钳的抹布,“我想回病房。”

      回到病房后,沈默把自己关了一整天。监控显示,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对着那盆仙人掌发呆,偶尔会伸出手指,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歪斜的线,像在计算什么。直到傍晚放风时间,他才走出房门,径直走向活动室。

      活动室里很热闹,几个病人围着电视看动画片,笑声震得天花板上的吊扇都在晃。沈默没靠近,选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拼图——那是副五百块的星空图,已经拼了大半,只剩下中心的猎户座还空着。

      他刚拿起一块蓝色的拼图,就听到身后传来争执声。是住在隔壁床的老王,正抢另一个病人的饼干。老王有严重的妄想症,总觉得“别人要毒死他”,发起火来会打人,上个月刚因为把护工的胳膊咬出血,被加戴了一周的约束带。

      “这是我的!你们都想抢我的东西!”老王把饼干盒抱在怀里,唾沫星子溅到对面病人的脸上,“就像那个姓赵的,总偷我的止痛药!我要杀了他!”

      姓赵的病人是个干瘦的老头,因为砍伤了长期虐待他的儿子被送进来。他听到这话,慢慢放下手里的积木,眼神阴沉沉地盯着老王,像在看一块肥肉。

      沈默拼拼图的手顿了顿。他的指尖捏着那块蓝色拼图,边缘的棱角硌得指腹发麻。活动室的电视里正在放《猫和老鼠》,汤姆被杰瑞炸得满脸黑灰,引得一阵哄笑,笑声和老王的怒骂、老赵的冷笑混在一起,像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着空气。

      放风结束的铃声响起时,老王还在骂骂咧咧。老赵突然站起身,撞了他一下,低声说:“今晚等着瞧。”

      沈默走出活动室时,正撞见祁临站在走廊尽头。他今天来送新的评估方案,手里还拿着那个魔方——是福利机构的小男孩托他带来的,孩子说“谢谢那个帮他赶走坏人的哥哥”。

      “今天感觉怎么样?”祁临把魔方递过去,注意到他手腕上的红痕,“又做噩梦了?”

      沈默接过魔方,指尖在光滑的塑料面上摩挲着。三阶魔方的六个面被孩子贴满了星星贴纸,转动时像片流动的星空。“嗯。梦到了以前的房间。”他的声音很轻,“没有窗户,只有通风口,能听到老鼠跑过的声音。”

      祁临想起档案里的描述,喉结动了动:“要不要做次催眠?或许能……”

      “不用了。”沈默打断他,转动魔方的手指突然加快,红蓝黄三色方块在他掌心跳跃,快得像道模糊的光,“有些东西记着比忘了好。”

      他把复原的魔方还给祁临,六个面的星星贴纸正好组成完整的图案。“告诉那个孩子,星星不会被乌云遮住太久。”

      祁临看着他走进病房的背影,突然觉得那扇关上的门像道分水岭——门内是需要被治疗的病人,门外是藏着秘密的深渊。他低头看着掌心的魔方,星星贴纸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像被人反复抚摸过。

      第二天清晨,护工发现老王死在了自己的病房里。他趴在地上,后脑勺有个钝器造成的伤口,旁边倒着个破碎的搪瓷杯——是他平时用来吃饭的杯子,边缘还沾着点干涸的血迹。

      病房里没有打斗痕迹,门窗都从内部锁着。监控显示,昨晚最后一个见到老王的是老赵,两人在走廊里吵了几句,但老赵回房后就再没出来过。

      “老赵的嫌疑最大。”老陈蹲在地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捏起一块瓷片,“他昨晚还放话说要‘收拾老王’。”

      李姐却盯着墙角的通风口——那里的铁栅栏被人掰弯了一根,缝隙里卡着根灰色的线,像是从病号服上勾下来的纤维。“查昨晚的监控,重点看三号区的走廊。”

      监控录像调出来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凌晨两点十七分,一个穿着蓝白病号服的身影出现在老王的病房门口。他没有撬锁,而是从口袋里摸出根细铁丝,三两下就打开了门锁。动作熟练得不像个精神病人,倒像个惯犯。

      更诡异的是,这个人影在离开时,特意用拖把拖了遍地面,连墙角的血迹都擦得干干净净。但他忘了清理通风口的栅栏——那根被掰弯的铁条上,还挂着片蓝白色的布料碎片。

      “是沈默?”老陈放大画面,虽然人影低着头,但那身形和走路姿势,分明就是沈默,“他昨晚不是一直在病房里吗?监控显示他没出来过!”

      李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想起今早查寝时,沈默正坐在窗边看书,阳光落在他的侧脸,平静得像幅画。而他的病号服袖口,有块不明显的湿痕,当时她以为是不小心沾到的水。

      “再查沈默病房的内部监控。”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快!”

      内部监控的画面让所有人都沉默了。凌晨两点零五分,沈默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然后下床,从床板下摸出根细铁丝——那根铁丝被磨得很光滑,显然用了不止一次。他打开房门时,动作机械得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全程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执行某个指令。

      “是……是梦游?”护士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创伤后应激障碍会引发梦游症吗?”

      祁临接到电话赶来时,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他看着监控里那个面无表情的沈默,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起三个月前的评估报告里写的“间歇性精神病性症状”,突然觉得那行字像个巨大的讽刺——这不是症状发作,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而他成了那个被蒙在鼓里的观众。

      “他现在在哪?”祁临抓住李姐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在隔离室。”李姐的声音抖得厉害,“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地上拼那副星空拼图,嘴里还念叨着‘猎户座少了颗星’。”

      隔离室的门是特制的防爆玻璃。祁临透过玻璃看到,沈默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着散落的拼图块,手里捏着那块蓝色的猎户座碎片,反复比对,却始终没放进正确的位置。他的病号服已经换成了新的,但领口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没擦干净的血。

      “沈默。”祁临敲了敲玻璃,“你还记得昨晚做了什么吗?”

      沈默抬起头,眼神里的空洞比早上更深。他盯着祁临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笑,举起手里的蓝色拼图块:“它不见了。猎户座的参宿四,不见了。”

      “老王的死,你知道吗?”

      沈默的笑容僵在脸上,像幅被冻住的画。他慢慢低下头,手指开始剧烈地颤抖,拼图块从掌心滑落,散了一地,像碎掉的星星。“血……有血……”他突然抱住头,身体缩成一团,“红色的……到处都是……别碰我!”

      这次的发作比早上更猛烈。他用头撞着隔离室的墙壁,哭喊着“不是我”“别抓我”,声音里的恐惧听起来无比真实。但祁临注意到,他的目光始终在避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像在害怕看到什么。

      警方在沈默的床板下搜出了更多东西:一小卷细铁丝,半块磨尖的塑料片,还有一张画着病房分布图的草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老王和老赵的房间,旁边写着“噪音源”。

      “这根本不是梦游。”负责案件的张警官把证物袋拍在桌上,透明塑料袋里的细铁丝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他早就计划好了!知道老王和老赵有矛盾,故意嫁祸给老赵,还想用精神病脱罪!”

      祁临看着证物袋里的草图,笔尖在笔记本上悬了很久,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想起沈默说的“有些东西记着比忘了好”,想起那个贴满星星的魔方,想起通风口外的老鼠屎和面包屑——原来那些被记住的东西,都成了他复仇的武器。

      第二天下午,老赵也死了。死在隔离室的厕所里,被发现时,头埋在马桶里,像是溺亡。但监控显示,昨晚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他的隔离室。唯一的疑点是,厕所的通风口栅栏被人动过手脚,上面有新鲜的划痕。

      而沈默的隔离室监控里,他一夜未眠,只是坐在窗边,对着月亮的方向,用手指在玻璃上画着什么。天亮时,护工发现玻璃上布满了歪歪扭扭的星星,每颗星星的中心都有个小点,像被指甲戳出来的。

      “他怎么做到的?”张警官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两个隔离室隔着三道门,他根本不可能……”

      祁临突然想起沈默捏碎的搪瓷杯。老王的病房在三楼,老赵的隔离室在二楼,中间只隔了一个通风管道井。他冲到沈默的隔离室,果然在通风口的栅栏上看到了新的刮痕,而栅栏外的管道壁上,挂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鱼线,一端系着块小石头,另一端……通向二楼的方向。

      “他用鱼线和石头,破坏了老赵隔离室的门锁。”祁临的声音有些发飘,“知道老赵有夜间起夜的习惯,提前在马桶里放了东西……”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尖叫打断。三号区的一个病人突然在活动室里抽搐起来,口吐白沫,送到医务室时已经没了呼吸。尸检显示,是□□中毒,而他中午喝的牛奶盒上,有个极其微小的针孔。

      第三个死者出现了。

      这次的监控没有拍到任何人接近牛奶箱。但在沈默隔离室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个被捏扁的针管,针管内壁残留着□□的痕迹。而沈默正坐在床沿,用指甲抠着墙皮,嘴里反复念叨:“清理干净了……都清理干净了……”

      当警察冲进隔离室时,他突然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是我……我怕血……红色的……好可怕……”他指着自己的病号服,上面沾着的不是血,而是昨天拼图时蹭到的蓝色颜料,“我只是想擦干净……真的……”

      他的表演太逼真了,连颤抖的频率都和三年前在观察室发作时一模一样。祁临站在人群外,看着被警察带走的沈默,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这个病人不仅把创伤驯化成了武器,还把自己的恐惧也变成了盾牌。他知道自己害怕血的颜色,就故意留下没清理干净的血迹;知道自己有过被囚禁的经历,就利用通风管道作案;甚至知道如何模仿精神病发作的症状,让所有人都陷入他布下的逻辑陷阱。

      “祁医生。”张警官走过来,手里拿着份新的鉴定报告,“沈默的血液里,镇静剂浓度超标三倍。他昨晚根本不可能有力气作案,更别说策划这么复杂的手法。”

      祁临接过报告,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突然明白了。沈默早就算好了一切——提前在自己的水里加了镇静剂,让血液检测结果证明自己“没有作案能力”;故意留下破绽百出的证据,让警方陷入“他到底是不是真疯”的迷局;甚至连死亡人数都计算在内,三个死者,正好对应着三年前便利贴墙上那三个红色的勾。

      他不是在杀人,是在完成一场闭环的审判。

      隔离室的门被关上时,沈默突然对着祁临的方向笑了笑。隔着厚厚的玻璃,那笑容模糊不清,却让祁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九岁的男孩蜷缩在警车后座,眼神里的恐惧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藏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祁临走出精神病院时,天空飘起了细雨。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刺骨,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福利机构发来的照片:那个小男孩举着一张画,画上有个太阳,太阳底下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穿着白大褂,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的衣服,手里都举着星星。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谢谢医生叔叔和星星叔叔。”

      祁临站在雨中,看着那张照片,突然蹲下身,捂住了脸。他不知道自己写下的“部分刑事责任能力”到底是救了沈默,还是帮他完成了这场以精神病为名的审判。

      远处的精神病院里,隔离室的灯光亮了起来。沈默坐在床沿,手里拿着片从窗户缝里捡的梧桐叶,正在上面用指甲刻着什么。叶肉被划破的地方渗出淡淡的汁液,像滴不会凝固的血。

      他刻的是朵雏菊,花瓣被刻得很深,几乎要穿透叶子。刻完最后一笔,他把叶子放在窗台上,对着雨丝的方向,轻轻说了句:“清理干净了。”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的声音像无数根火柴在燃烧,烧出了一片无法照亮的黑暗。而那片刻着雏菊的梧桐叶,在雨水的浸泡下,慢慢舒展开来,像个终于得以喘息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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