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请上座

　　钱唐城地处江南运河末端，又有钱塘江横贯其中，汇流入海。宽广的平原和纵横的水路让这座城物产丰饶，稠人广众，财势雄厚。而这一切繁荣的背后，也离不开一个姓氏的经营。
　　江氏。
　　自江鸣声在钱唐湖畔开宗立派，建成万柳山庄已有二十载。万柳山庄依照武林盟“行侠仗义，斩奸除恶”的号令，整顿贪夫污吏，盗贼匪徒，又联合水路帮派开凿河道，修桥铺路，贯通交通，安民惠民，使得钱唐昌盛繁荣。慕名而来拜入万柳山庄的弟子不计其数，曾经寂寂无名的小门派也由此一跃而成江湖第一大庄。江鸣声这几年名重天下，风头不输武林盟主赵斜阳。
　　紧随万柳山庄坐大的，是江家。
　　江家乃江鸣声所在宗族，随他迁入钱唐，征地建房，广铺产业，开市招财，也依势壮大，成为一方豪绅。江家不属于江湖门派，因此不受武林盟约束。
　　城中百姓不识天子，不事公卿，盖因万柳山庄和江家掌管了钱唐的一切，连地方官员见了他们，也得低眉三分。

　　这半个月，阿秋在城中四处打听关小麦的下落，好好见识了一番钱唐胜景，也与江家家丁们狠狠起了几场冲突。
　　江四江七撂下狠话，仓皇逃去，旁人对她指指点点，退避三舍。
　　阿秋无人可问，只好跳上房顶，远离人群。
　　春风拂面，扫走阿秋的不快。她动了动鼻子，闻到风中有浓重的香火气。
　　她侧头望去，是一座红墙琉璃瓦的深院，浓烟自庭院出。
　　那是江家祠堂，供奉着江氏历代祖先。
　　今日清明，江氏一族在祠堂举行了盛大的祭拜仪式。一天下来，满城都是香火黄纸燎后的烟雾，熏得人直流眼泪。
　　江大毕恭毕敬磕头添香油，眼睛却直滴溜溜地看向后方的叔伯们。应该说，看向他的三叔，万柳山庄庄主——江鸣声。万柳山庄只来了江鸣声一个人，他的亲儿子，干儿子，都没来祭奠先人。在人丁旺盛的江氏一族中，在热热闹闹的家族祭祀中，江鸣声一个人站在那里。
　　“列祖列宗在上，江家第十二代长孙江大即将参加试剑大会，愿江氏先祖福佑江大，荫庇我儿，助他大展拳脚，扬我江氏一族神威。”江老爷敬香祈福完毕，转身对着身后的江鸣声道：“三弟，快上前来。”
　　江鸣声接过香，拜了三拜，没多言语便插入香炉中。
　　江老爷不甚在意，笑道：“这次阿大比试，全赖三弟照顾了。他是我们江家的继承人，可不能让那些江湖蛮子没轻没重地伤到了。”
　　江鸣声不动声色：“试剑场上刀剑无眼，一群年轻气盛的孩子在一起，场外我尚能做主，到了擂台上，我鞭长莫及。”
　　“那就把你场外的管好，别放那些没眼色的人进来。”
　　江鸣声心中冷哼：“让阿大试剑，武林中人已有许多不满。大哥也该知道适可而止才能徐徐图之。”
　　江老爷面色微变，江大在后面插嘴道：“爹，听说三叔派了丰羽阿弟和江宽去参加试剑。江宽还算有点功夫，可丰羽阿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弱不禁风的，三叔都不操心他，爹你就更不用操心我了。”
　　江鸣声道：“试剑册上可没丰羽的名字，大侄子还是少听些流言蜚语，多练练功夫。”
　　江老爷不屑道：“试剑与否，夺魁与否，那还不是都在你三叔掌握之中。阿大，等下你可得给你三叔多敬几杯酒，让他也多多照拂我们江家的继承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厅堂走去，祠堂立刻静了下来。过了不知多久，连下人都散去。风吹过烛火，在满室的牌位上明灭着光影。阿秋扇了扇飘上来的烟雾，正想从墙角跳下来，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忙隐入黑暗之中。
　　一个约莫弱冠的男子被江家家丁带入院中，男子拧了一下身体，从家丁手下挣脱开。他没有走进祠堂，只是在门口跪立，朝满堂牌位拜了三拜。
　　“这不是我那远房庶出的小弟吗？”江大扯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走了进来，“哎，我们江氏一族祭奠祖先，江宽，你不来，是想忘本？”
　　江宽不接他的话，道：“你把我掳来，所为何事。”
　　“我把你掳来？”江大嗤笑，“看来让你拜个祖宗你还不情愿了。列祖列宗在上，有人看不上咱江氏一族，既如此，他那一家也无需顾全，生者自不庇佑，死者也勿照拂。哦对了，你现在被三叔收做养子，该是他那一脉了吧。”
　　江宽的拇指掐紧了自己的手心，转身向门外走去，却被家丁拦住去路。
　　“急什么？我让你走了吗？”
　　“师父命我在外候着，我不能离开太久。”
　　江大踢了踢面前的蒲团：“听说有个叫阿秋的丫头住进你们试剑苑了，明日午时将她带过来。”
　　江宽道：“我不管登记，可并不曾见过此人。武林中人行事飘忽不定，就算此人住进了试剑苑，也不是我想找就能找到的。”
　　江大抬眼：“这么说你是不愿帮这个忙了？”
　　江宽看着他肥硕油腻的脸，满心嫌恶：“我不认得此人，无从找起。”
　　江大一抬下巴，几人弓着身子一瘸一拐地从侧门出来。江大一脚踹在二人腰后，将二人踹地跪倒在江宽面前：“来，给宽少爷描述一下，那个阿秋的模样。”

　　阿秋在上面看的真切——跪地那两人，便是进城那日酒楼闹事，这几日当街欺男霸女，被她教训了一顿的江四江七。还有一个伤势颇重，上半身裹着纱布，脸颊高高肿起，由旁人扶着。阿秋有点纳罕，自己这几天可没出手这么重，可别什么事儿都赖她。
　　底下期期艾艾地哭诉了许久，阿秋才弄明白，那伤重之人竟是城外雨夜的幸存者！

　　“我派出二十四人，只有江福活了下来。那群母老鼠可没这本事。”江大坐在太师椅上，接过一旁家丁递过来的茶水，“你们搞的试剑大会引来这些个强盗贼子，就任由她们无法无天，骑到我江大的头上！”
　　茶杯猝然砸地，滚烫的茶水和碎瓷溅了江宽一身。
　　“要不是我为着祭祖，随母亲斋戒清修了半月，哪能让这臭丫头嚣张。今日你能进得祠堂，就合该替我找到此人做为报答。”

　　待江宽离开，跪地的江四这才伏到江大腿边：“大少爷，江宽会去找吗？”
　　江大重重哼道：“他敢不找？”
　　一旁的江七也搭话：“大少爷，我们可以自己找，何必有求于他呢？”
　　江大抬脚就将他踹到，怒道：“蠢货！此人和崔满一道，不知是什么身份。我若大张旗鼓抓她，以后还怎么同崔小姐交好！”
　　“崔、崔小姐也杀……杀了我们很多人……”江福话音刚落，就被江大赏了一巴掌。
　　“杀就杀了，人家什么身份，杀你们这些奴才那是看得起你们。”

　　待江大平复心情回到主厅，他母亲已在院中等候多时。
　　江夫人面色苍白，神色淡漠，缓慢道：“江宽来做什么？”
　　江大一改刚刚的暴戾，讨好道：“他在府里闲逛，我方才训斥了他。”
　　江夫人点点头：“一个远房庶出也敢登堂入室。”又命身后的丫鬟上前：“我看你方才席间毫无胃口，特地叫人给你做了你爱吃的。”身后的丫鬟将食盒一一打开。
　　江大哽咽道：“娘亲，你待我真好。”他情不自禁往江夫人那边伸手过去，却被江夫人微微闪身，拉了个空。江大来不及委屈，就听院外一阵怒吼。
　　“江老三这狗杂种，当个门派庄主，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敢到我面前来拿乔了。”
　　人未至而声先到，江老爷满脸气愤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江大迎上前，一边给他顺气一边道：“爹，别生气，您看他下面，亲儿子是病秧子，干儿子是没用的庶子，后继无人迟早要完。你再看看我们江家。”他挺起自己的胸脯。
　　江老爷点点头，似乎大为舒心：“我儿说的不错。这几年老三在江湖中威望颇高，轻易动他不得。你若能安定下来，娶个贤妻，给我们江家开枝散叶，那比什么武功盖世要强。听说崔满已经出现在钱唐城外，江福他们同她交过手了？”
　　江大立刻心领神会：“爹爹放心，他们报的是万柳山庄的名号。”
　　江老爷满意地笑：“江湖中鲜少有人见过这个崔小姐的模样，但是她那柄七分流萤剑非常好认，金玉其外，玄铁其中，是皇家工匠特地打造的珍品。这几日城中已经有人见过这柄剑，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已派人寻找佩剑之人，以免被老三抢了先机。”
　　“他竟也想让崔小姐做他的儿媳妇？他那病秧子儿子，活的过二十吗？崔小姐稍微有点脑子，肯定也是选我的。”
　　“你知道就好，但此事莫声张，万一被崔家人听到……”
　　“我就先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她想跑也跑不掉。”
　　江老爷满意地拍拍自己儿子的脑瓜：“这几日你也消停点，西厢的人跑了就跑了，搞定崔小姐才是头等大事！”又握起江夫人的手：“希望崔小姐是个如你母亲般明事理的人。”
　　江夫人牵起嘴角，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阿秋听了许久，心中惊疑不定，直到院中再无声音，她才起身，突然脚下一滑。刹那，身后凉意袭来，她猛然回头，剑尖恰好擦过她的脸颊。
　　血珠鼓涌而出。
　　是方才将江宽带入祠堂，后面一直随侍江大的家丁！此刻，他站在阿秋面前，持剑指着阿秋。
　　阿秋暗道不好，急忙后退，对面剑光紧逼，穷追不舍。
　　阿秋退出丈许，忽地脚下一顿弓身伏地，猛然向上一踹，破去对方的剑势。家丁后退几步稳住身形，紧了紧提剑的手，横剑劈来。家丁剑招迅猛，可剑尖总是停在阿秋几寸之外，待他推剑向前，已被阿秋躲过。二人交手几番，阿秋已摸清对方路数，剑差一寸失了杀机，阿秋不打算跟他耗下去，瞅准机会弓身蹬腿，直接将他踢下屋顶。
　　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
　　一记短箭擦身而过。阿秋听声辨位，旋身退开，更多短箭自下而上朝她射来。她踢出脚下瓦片，击落迎面而来的短箭。
　　一阵丁零当啷过后，箭雨落下。阿秋擦去身上的血渍，朝院中看去。
　　院中已经集结了一大堆手拿箭筒的家丁，还有一圈持剑侍卫立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阿秋。一个肥胖的身躯从屋内走出：“呵，现在都敢大白天闯我江家了。”江大踢了踢方才被阿秋打下的家丁，“能把江深打下，怪不得能从我院中劫走一半人呢。你们这帮母老鼠可真有本事！”江大满脸肥肉中挤出一丝阴狠的笑，“可惜啊可惜，你们只劫了一半，还剩一半的女人在我这儿呢。你们不要她们了吗？”不远处犬吠声起，还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喊。阿秋心惊了一下，也不答话，只牢牢地盯着江大。
　　“听，我的将军们在惩罚她们了。”江大露出牙齿，做了一个咬的动作，“你们要救，就把所有人都救走啊！留一半给我，是想让我对她们更好一点吗？没关系，你们现在跪下求我，我也会好好疼爱你们哈哈哈哈哈哈。”
　　江四一直在旁紧紧盯着阿秋，此刻大叫：“大少爷！她不是母老鼠那伙的，她就是那个阿秋！”
　　“原来是你！”江大双目精光暴涨，大喝道：“抓住她！”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阿秋早有准备拔腿就跑，隐入闹市不得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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