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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恩
泽琛不愧出自医学世家,自醒来的第三天,阮阿含便能下地走动了,对此,泽医监表示毒素已消,伤处在肩,能下地走动单纯是因为吃了饭食有力气了而已。
阮阿含给家中和太后去了信,说自己在陇右一切安好,不久便返回京城。
她在信中报喜不报忧,其实这几日睡的总不安生,昏迷时没有知觉倒还好,清醒过来一闭眼总是石城镇里交战的场景,总是会梦到那位副将死在自己面前,因此一直惦记着要去找褚顷问问副将的家籍。
白天的时候无事可做,身边跟着的小五又是哑巴,也不能像在府中宫中似的与僮仆闲聊,便让小五替她铺好卷纸在床前小凳上,她凭着记忆将那日石城镇的石林地形画出来,还标好了可通过的路线。
拿着地形图出了自己的帐子,才知道陇右军营到底长什么样,远处的士兵排列整齐,拿着盾与矛在进行训练,各营帐前都有士兵把守,可见陇右军训练有素。
她站在自己的小账前深呼吸了一口空气,西北干燥冷冽的风吹来,让她有了些许伤势好转的实感,总待在床榻上,还是不比能脚踩实地的好。
她的帐子位置偏一些,找了位小兵士问了镇军大将军和昭武校尉的营帐位置,依等级先去大将军处,再去寻褚顷。
镇军大将军待她可谓是和善了,问了问她的伤势,又与她说了跟他不要客气,需要什么尽管说,军队里若是有人冲撞了她,只管来找他就行,末了问她,打算何时返京,可派人护送。
阮阿含只应返京时间还需和泽医监定,毕竟二人是一同返京。不过泽琛近几日与崔欣厌相熟起来,整日混在一起,大有再玩几日的意思。
见过大将军,阮阿含便捏着地形图去找褚顷。刚刚在帐内大将军倒是看了她手中卷起的图纸一眼,但并没有问什么。
转去寻褚顷,本来是要直接去他营帐的,路上经过中军演武场,中军将士正在布阵演习,阮阿含不由得侧目去看,却见场中提枪而立的正是她要寻的人。
褚顷今日除了甲胄,头戴软脚幞头帽,着一身翻领墨色半臂袍,腰间系着蹀躞带,显得熊背蜂腰,只不过阮阿含觉得,这墨色衣袍还是不如穿赤色好看,赤色与他最为相称。
许是第一印象作祟,前世掖庭门前他便穿着件暗朱色衣袍,褚顷长相萧萧如松下风,眉宇间神态肆意若侠客,那一眼当真惊艳。
他站在演武场中指挥士兵变换阵型,一转头,刚好对上了阮阿含投来的目光。
他在演武场上的表情严肃,倏尔转过头,凌冽的目光让阮阿含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光王李宣看谁的目光都是温和的,哪怕前世做出骇人的宫变后,也还是会温柔的唤她的乳名,叫人捉摸不透。而褚顷不同,他好似个刺猬,看谁的目光都带刺,明亮尖锐,毫不遮掩属于他的少年意气。
褚顷只看她一眼,便转向旁边立着的崔欣厌,:“秋季一过,战事暂缓,粮草冬衣等可补充完善了?”
崔欣厌顺着他的方向也看到了阮阿含,冲她摆摆手,又拍一把褚顷肩头。
“来寻你的,走吧,边走边说。”
二人行至阮阿含跟前,阮阿含先行了礼。
“见过褚校尉,见过...”褚顷身边这人她不认识。
崔欣厌调笑道:“五娘子怎的只认识褚顷不认识我呀,在下崔欣厌。”
阮阿含忙道:“见过崔参将,阿含失礼。”
崔欣厌一胳膊肘子搭在褚顷肩头,“开玩笑的,前几日隔着帷帐说话,认不得我实乃正常。”
阮阿含歉意的笑笑,呈起手中的地形图。
“褚校尉,这次多谢你救我一命,这是石城镇的地形图,已标好了石林路线,来献与你。”
褚顷接过地形图,展开不由得眼前一亮,画的太细致了,画工也漂亮。
“自己画的?”
他这样一问,阮阿含以为褚顷对这份地形图持疑,忙道:“是我绘制的,我记性一直不错,我敢跟校尉保证,图里并无错处。”
褚顷目不转睛在地形图上细看,边看边问崔欣厌:“我刚刚问你粮草可到?”
“后续粮草还未到,按计划还得月余,但寒冬前必然来得及。”
“至于作战计划,天气要越来越冷,我军补给不到位,将军的意思,固守身后的阳关即可,不急于一时。这样一来我军紧邻甘泉水,万一交战不敌,后有玉门关可退,又有祁连山补给,因此暂定按兵阳关外。”
褚顷听完却皱起眉头:“据守阳关,看似稳妥,实则断臂,乃下策。”
这位昭武校尉虽是大将军亲儿子,不过入伍以来未靠家族半分。早年实打实的靠自己成了建元以来年纪最小的武状元,后来又实打实的靠军功当上校尉,因此与行伍之中招募来的硬头汉子不同,打仗可谓有勇有谋。
“斥候可有回报?最近突厥那边有何动静?”
崔欣厌答道:“突厥军目前行帐在阳关以西蒲昌海一带,未有移帐的迹象。”
褚顷蹲下身在地上画起路线图来。
“蒲昌海距阳关不到千里,西南方有且末河可直达昆仑山,可蒲昌海沿岸干旱异常,怎会在此过冬?突厥牙帐在郁督军山、杭爱山一带,据蒲昌海,必有他心。”
“如今来看,精兵西进,控制石城镇,切断且末河,逼迫突厥北退,为上策;移兵北上,与天山驻军汇合,借天山都护府等待粮草,切突厥北上路径,将其困于蒲昌海,为中策;据守阳关,胜负难测,恐贻误战机,此为下策。”
他说完大掌一挥就将画在地上的路线图抚平,吩咐崔欣厌道:“你速去禀报镇军大将军,请他裁决。就说石城镇的石林已有地图,西进石城镇十拿九稳。”
崔欣厌应声便迈步要走。
左脚刚抬,璇又被褚顷叫住。
“莫说是我说的。”
“那我说是谁说的啊?”
褚顷站起身来,没好气道:“爱谁谁,说是你也成,总之莫说是我的战策。”
崔欣厌一撇嘴“褚将军又不是傻子,你们俩将兵不像将兵,父子不像父子,苦了我们这些传话的人罢了。”
话音刚落,褚顷抬脚就冲着崔欣厌的屁股给了一鞋印。
“给老子滚!”
崔欣厌忙捂着屁股跑了。
崔欣厌一走,褚顷便要回演武场上去,一迈步,胸前哎呦一声。
他只顾着分析地形军情,一时忘了阮阿含还在这里,小女娘身量比他矮了半头多,见他要走便想拦住,结果却被褚顷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两人撞在一起的动静引的演武场上有不少人偷偷往这边瞄两眼。
褚顷自武举后便参了边军,实在没有什么和女娘来往的经验,何况是阮阿含这种娇宠惯了的。
他看阮阿含捂着牵动到的胳膊,心里直觉麻烦,连带着语气也不太好。
“你还有事?”
阮阿含心里想的是,这人怎么跟石块一般,身体硬邦邦的,说话也硬邦邦。
“想问问褚校尉,救我当日,因救我而死的那位将士姓名家籍,想着若是有机会,能报答一二。”
褚顷习武多年,耳力非凡,演武场的小动静儿他听的一清二楚,侧过头看了眼演武场,那些心思不定还想瞎瞟的急忙端正手中武器继续演练。
看阮阿含言辞恳切,报答之意诚恳,叹口气道:“跟我过来。”
阮阿含跟着褚顷走了很远,出了陇右军营地,在后山的山脚下,有一片乱糟糟的坟岗。
褚顷撩袍席地坐下,指了下自己身边对阮阿含说:“坐,这儿算是陇右的老坟岗,带的回来的都在这里。”
阮阿含面前的墓碑……或者说称不上是个墓碑,不过是个小土包前竖着个没修平整的木板,木板上写着“陇右中军杜达之墓”。
放眼附近,坟茔都大体跟杜达的类似,封土不大 ,插着木板把名字一写,也就算是入土为安了。
阮阿含对着杜达的墓碑恭敬行了礼,然后就要跪下,却被褚顷抬手拦住。
“跪什么,他受的住你庆安公府这一跪?”
阮阿含皱眉,“死者为大,更何况他救我一命。”
褚顷抓着她胳膊轻轻一使劲,把她拽坐在地。
“衣冠冢而已,人不在这。”
“那日你跟我能安然无恙的回来已是不易,石城镇如今被突厥人占着,哪儿能把尸首捡回来。”
阮阿含心里一揪,她在京城里衣食无忧,从来不知边疆的战士每日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她前世为父母亲族郁郁而终,又该有多少个母亲为这片坟茔深夜难眠。
她的每个太平朗日,都是这些战士换来的。
“那…没能回来的人,突厥人会怎么对他们?”
“不知道,大概扔一起烧了吧。”
“杜郎君家里那边…?”
褚顷一摊手“他是岭南潮州人,那地儿穷,家里兄弟俩都参军了,好歹有个饱饭。”
“至于家里情况如何,是否娶妻,我就不清楚了,他阿弟叫杜晓,前几日把他的东西寄回去了。”
阮阿含问道:“杜晓也在陇右军中?”
“在,虽不在我中军,不过长相也算丑的有些出名,我认识他。”
阮阿含想或许可以将钱给杜晓,她备了些抚慰银钱,又亲手写了封信给杜达家中,将来若是有难处,凭信件可帮衬一二。
褚顷从带来的小包囊中拿出了一壶酒,往杜达墓前倒了些,又自己灌了一口,西北的酒烈,乍入口激的他眯了眯眼。
他喝完一口将酒壶递到阮阿含面前,晃了晃酒壶,浓浆在壶里叮当作响,阮阿含便明白他这是问自己喝不喝。
这人应当是军营里待久了,大大咧咧没有规矩,不然是怎么在只有一个壶的情况下问个女娘喝不喝酒。
阮阿含轻声拒绝:“不了,我不擅饮酒。”
褚顷嗤笑一声,“刚刚不是还说死者为大?”
阮阿含没法答他,一时安静下来,褚顷就这么自己喝一口,往地上倒一口。
日头渐过,一壶酒尽,褚顷拍拍屁股站起来,看阮阿含抱膝坐在那里还盯着杜达的墓碑拧巴着脸,转身离开前说了句话。
“战士死在战场上,是最死得其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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