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作者:与鹤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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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燕倾巢·九重刑天


      岁暮天寒。宝亲王府的朱墙翠瓦覆着未化的残雪,更显肃杀。嘉懿堂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份因期盼而格外小心翼翼的氛围。嫡福晋富察·璟澜拥着锦被,半倚在铺了厚厚貂绒的暖榻上,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光。她掌心习惯性地抚摸着尚不显怀的小腹。

      “大姐,趁热用些汤。”高瑞宁的声音带着刻意放轻的欢快,她端着一个青瓷炖盅进来,盖子掀开,浓郁的鸡汤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沉着几块炖得酥烂的鸡肉,衬着几颗饱满的红枣。“撇尽了浮油,只加了姜片去腥,最是温补。”她将炖盅放在榻边小几上,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王太医刚请完平安脉,正收拾药箱,闻言捋须微笑道:“格格这汤炖得是时候。福晋脉象较前日更为平稳,滑利从容,胎气安和。只是春日阳气升发,肝气易动,福晋仍需静心涤虑,尤忌骤惊巨恸,方能保得万全。”他语重心长地再次强调。

      璟澜露出一抹浅淡却真心的笑意,对瑞宁颔首:“辛苦妹妹费心。”又转向太医,“有劳王太医挂念,本福晋定当谨记。”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嘉懿堂的宁静被一阵踉跄急促的脚步声和凄惶的哭喊骤然撕裂。

      哈里富察氏的贴身侍女春桃,鬓发散乱,扑倒在门槛上,声音带着哭腔和刺骨的寒意:“福晋!救命!求您快救救主子!主子……主子要生了!疼得在炕上打滚儿!稳婆……稳婆说胎位不正,像是……像是横在肚子里了!”

      “横生”二字,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璟澜耳中!她猛地从榻上坐直,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连捧着暖手炉的指尖都冰凉一片。

      妇人生产本就险象环生,“横生倒产”更是十死九生的鬼门关!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璟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穿透窗外的寒风:

      “李嬷嬷!速持本福晋令牌,去太医院!请最擅产科的张、李二位太医即刻前来!风雪无阻!”

      “封锁淑春阁!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喧哗!违者重责!”

      “速去户部衙门报与王爷知晓!”

      一连串命令如疾风骤雨般下达。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目光急切地投向侍立一旁的璧姝,那眼神是沉重的托付,亦是无法掩饰的惊惶:“璧姝妹妹!淑春阁那边,烦你立刻过去一趟!稳婆、太医有何说法,格格情形如何,务必……务必着人速速回报于我!”

      “奴才领命!”璧姝毫不迟疑,屈膝一礼,清秀的面容上一片沉静,转身便系上厚厚的灰鼠斗篷,带着兰心一头扎入寒风卷雪的庭院。

      淑春阁内,炭火烧得通红。璧姝刚刚到达,斗篷上还沾着的雪粒还未融化,便立即向内室走去。珠帘被下人掀起,血液的腥味瞬间冲进了璧姝的鼻孔。只见素日里浓脂艳粉的富察氏脸色苍白的在产床之上挣扎着,血液将下半张床染得通体殷红。那吼叫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哀歌,一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

      哈里富察氏凄厉得变了调的哭嚎:“啊——!”

      稳婆惊慌失措的尖叫:“格格!不能这样使劲啊!孩子……孩子肩膀卡住了!使不得劲啊!”

      “血!天爷!这血……怎么涌得更凶了!快!换干净的布!堵住!”

      “参汤!快!……格格!格格您醒醒!挺住啊!” 那惨叫声从高亢尖锐,渐渐变得断续微弱。

      璧姝赶忙后退,回到外厅中,只觉得那声音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刺在心上。她虽不通医理,但仅凭这恐怖的画面、绝望的嘶喊和稳婆语无伦次的惊呼,便知阎王殿的大门已然洞开。

      张、李两位太医几乎是顶着刺骨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赶来,官袍下摆沾满了雪水泥泞。他们顾不得礼数,对璧姝仓促一揖,带着一身寒气便冲进了那扇生死之门。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浸透了绝望。

      不知煎熬了多久,产房的门终于被推开,张太医步履踉跄地走出来,面色灰败如死人,额上冷汗涔涔。

      他走到璧姝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沉痛:“侧福晋……奴才等……回天乏术。格格确系横位梗阻,胎儿肩臂阻于产门,久久不得下。格格挣扎过剧,耗尽了精血元气,更致……更致胞宫损裂,血涌如泉……已然……已然薨逝了。胎儿……亦未能保全。”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无声的碎裂回响。

      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攫住了璧姝,比室外的风雪更甚。、

      她眼前微微一黑,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住神智的清明和声音的平稳

      “……知道了。有劳二位太医。按规制……料理后事,务必……妥帖。”

      她转身,对李嬷嬷留下负责此处的心腹太监低声交代了几句,便裹紧斗篷,带着一身浸骨的寒意和沉重如山的悲怆,再次踏入风雪之中,疾步奔向嘉懿堂。心头那份自妙应寺藏经阁便萦绕不散的不祥阴云,此刻浓重得如同这冬日的铅云。

      嘉懿堂内,暖炉烘烤,却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璟澜焦灼地在榻前踱步,每一次寒风的呼啸都让她心惊肉跳。当璧姝裹着寒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斗篷上沾着雪,带着无法掩饰的沉重悲意,尤其是当她用尽力维持平静却依旧透出颤抖的声音,复述出“横位梗阻”、“胞宫损裂”、“母子俱亡”这几个血淋淋的字眼时——

      “呃啊——!”

      璟澜猛地捂住小腹,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呼骤然撕裂了死寂!她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金纸色,豆大的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鬓边滚滚而下,瞬间浸湿了衣领。她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不受控制地向前蜷缩栽倒。

      “主子!” 侍女们魂飞魄散,惊呼着扑上去搀扶。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刺目的、鲜红得令人心悸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染透了她厚实的锦缎寝裤,在昂贵的面料上迅速开出大朵大朵怵目惊心的牡丹花,随即滴滴答答,如同血泪般砸落在温暖的地龙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腾起一丝诡异的白气。

      一直守候在侧厢的王太医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上前,一把扣住璟澜瘫软的手腕。指尖下的脉搏狂跳如奔马,又骤然变得微弱欲绝。王太医脸色骤变,声音都变了调:“福晋脉象促疾如雀啄!尺脉几绝!腹痛拒按,下红如崩……此乃急怒攻心,胎元暴堕之危候!快!取老夫的银针!快!” 他一边厉声嘶吼着吩咐,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随身针包。

      但所有的急救在命运的残酷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璟澜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撕裂般的巨力从腹中凶猛下坠,伴随着一阵几乎要碾碎灵魂的剧痛,有什么维系着她全部希望的东西,彻底剥离了她的身体。
      剧痛稍缓,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冰冷和虚脱,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眼前是无边的黑暗,耳畔是模糊的惊呼,她只来得及在彻底陷入昏迷前,看到璧姝煞白如雪的脸庞和闻讯奔来、满眼惊恐的高瑞宁,意识便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王太医再次搭上那微弱欲绝的脉搏,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良久,他沉重地垂下头,对着刚刚顶风冒雪赶回、正站在床前脸色铁青的弘历,以及满屋子惊惶的众人,声音干涩沙哑:"王爷......福晋......小月了。胎元已堕,眼下急务,当用'祛瘀生新'之法...否则......恐伤及根本,遗患无穷。"

      每一个字都如同丧钟,重重敲在死寂的嘉懿堂中。

      弘历站在榻前,挺拔的身躯绷紧如弓...最终,所有翻腾的怒火与悲痛,只化作一句从齿缝里挤出的、冰冷刺骨的命令:"不惜一切,务必......保住福晋性命。"

      命令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绝望的涟漪,随即被更深重的死寂吞没。嘉懿堂内,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太医急促的低语;而整个王府,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与死亡彻底冻僵,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封般的静默。

      就在这片死寂几乎要将人溺毙之际,府门外骤然传来一声高亢尖锐、穿透风雪呼啸的唱喏:

      “熹贵妃娘娘驾到——!”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水之上!

      王府沉重的中门轰然洞开,煊赫威严的皇家仪仗,在风雪中依然彰显着无上的尊贵与威压,鱼贯而入。熹贵妃钮祜禄氏身着玄狐镶边的墨色缂金团寿纹大氅,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破这凛冬的寒意。她在一众宫婢嬷嬷的严密簇拥下,踩着积雪未清的甬道,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径直步入王府正厅。仪驾所至之处,所有王府仆役、侍卫、管事,乃至闻讯赶来的各院侍妾,无不悚然跪伏在冰冷的地上,额头触地,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偌大的庭院只闻寒风呼啸。

      熹贵妃径直走到正厅主位,拂落大氅上的寒气,端然落座。凤目含威,缓缓扫视着脚下跪了一地的黑压压人头,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最后定格在匆匆从嘉懿堂赶来的弘历身上。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和她沉缓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

      “侍妾富察氏,不幸产厄身故;嫡福晋富察氏,骤闻噩耗,惊恸伤身,致小月之恙……实乃家门至恸,哀毁难言。”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与沉痛。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王府上下,千头万绪,岂容荒废?” 她话音一顿,凤目之中精光暴涨,“自即刻起,一应王府内外事务,无论巨细,皆由本宫亲理决断! 大阿哥永璜,移居东厢暖阁,其起居饮食、教养事宜,暂由本宫带来之老成持重嬷嬷近身照料,旁人不得擅扰。”

      她的目光锐利如电,倏然射向垂首肃立在角落的璧姝

      “侧福晋辉发那拉氏,本宫观你素日性谨敏,处事条理分明。着即日起协理本宫,专掌内宅女眷名册、份例支放、仆役调派诸事。每日辰时初刻、申时初刻,必至正厅回话,详禀所辖事务进展,遇有紧要,无论时辰,即刻禀报!”

      最后,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彻骨的寒意与肃杀:

      “淑春阁涉事稳婆、太医,及近身侍奉哈里富察氏之一干人等,即刻锁拿,移送慎刑司!此案始末缘由,本宫将亲审详查,务求水落石出,以告慰亡灵!王府内外,严加守备,无本宫亲笔手谕,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亦不得随意走动串连!违者,严惩不贷!”

      “儿臣遵旨!” 弘历率先躬身,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他直起身时,目光极快地从垂首恭敬应命的璧姝身上掠过,深邃难辨,随即敛去。

      懿旨一下,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扭转乾坤。宝亲王府的权力格局,在风雪与血光之中,完成了迅速而冷酷的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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