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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苇韧丝暗生情
千渝怀里有时抱着刚采的还带着露珠的草药,有时拎着几条活蹦乱跳的溪鱼,有时甚至裙角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总之,迟到的理由五花八门。
每当这时,慕风的目光便会第一时间落到她身上。他从不厉声斥责,甚至连眉头都很少皱一下。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无奈的温和纵容,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细密密的暖意。
“进来吧。”他的声音总是那么平静,甚至比平时更柔和几分,“下次早些。”
“是,先生!下次一定!”千渝如蒙大赦,飞快地溜到自己的座位上,还不忘偷偷瞪一眼“告密”的云腾。
云腾则得意地冲她扮个鬼脸。
其他学生迟到,慕风虽也不会疾言厉色,但会温和地提醒两句“学业贵在持之以恒”、“莫要荒废晨光”。
唯独对千渝,那份“下次早些”的叮嘱,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无限宽容的例行公事。
学生们看在眼里,私下里也会打趣:“先生对千渝姐姐最好了!”
“那是,千渝姐姐可是先生的救命恩人呢!”孩子们的理解简单而直接。
更让人“不服气”的是,尽管千渝总是迟到,但她的功课却出奇的好!慕风教的字,她认一遍几乎就能记住;简单的算术题,她心算得比谁都快;慕风讲的故事和道理,她总能最快地领悟并活学活用。
有一次慕风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让大家举例。千渝立刻举手:“就像铁叔打猎,他靠近有经验的陷阱,就能学会做好的陷阱(近朱者赤),但要是总跟着刚学打猎、毛手毛脚的小腾(说着还故意瞥了云腾一眼),可能连兔子都打不着(近墨者黑)!”
生动的比喻引得满堂大笑,连慕风都忍俊不禁,眼底的笑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云腾则气鼓鼓地大叫:“千渝!我才不是‘墨’呢!”
慕风对千渝的“特殊”远不止于迟到不究。课间休息时,慕风常会煮一壶清茶,用的是他自己在附近山涧发现的野生茶树叶炒制的。当其他学生跑到外面疯玩时,慕风总会很自然地倒出一杯温度刚好的茶,轻轻推到千渝的桌角。
有时千渝钻研一道题忘了时间,抬起头时,会发现自己的砚台里不知何时已被慕风添好了新磨的墨,墨汁浓淡适中。
偶尔他布置了需要书写的作业,千渝的字迹虽然带着山野的奔放不那么工整,慕风批阅时,却总是会把她写得好的几个字特意圈出来,旁边画一个小小的、表示赞许的桃心或者笑脸,而那些写得歪扭的,则只是用极细的朱笔轻轻点一下,旁边写上更规范的字样,从不苛责。
有一次,千渝因为前一天帮奶奶连夜炮制一批急用的伤药,熬到很晚,第二天上课时实在支撑不住,听着慕风温润的声音讲着《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声音仿佛带着魔力,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最终竟趴在桌上睡着了。阳光透过桑皮纸窗棂,温柔地洒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扇般的阴影。
课堂瞬间安静下来。学生们都屏住呼吸,看着讲台上的先生。云腾紧张地看着慕风,怕他生气。
慕风停下了讲解。他看着那个睡得毫无防备的少女,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心中没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对满堂的学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温和而带着一丝请求。然后,他放低了声音,用几乎只有前排能听到的音量,继续讲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声音比平时更加轻柔,如同春日溪水流过卵石,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
他甚至轻轻走过去,拿起自己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干净的粗布外衫,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披在了千渝的肩头。那动作,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呵护意味。
学生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惊奇和一点点“果然如此”的笑意。云腾撇撇嘴,小声嘀咕:“先生偏心都偏到姥姥家了…”
下课钟响起时,千渝才迷迷瞪瞪地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披着先生的外衫,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先生!我…我…”
慕风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醒了?昨晚累坏了吧。把今日讲的‘蒹葭’篇抄写三遍,明日交给我。”
“是!先生!”千渝忙不迭地应下,抱着那件仿佛还带着先生身上淡淡墨香和草药清气的衣衫,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砰砰直跳,又暖又窘。
有次千渝上山采药,左脚大姆指盖被石头砸中然后脱落了,千渝疼得不能穿鞋。去上学的路上,她疼得一瘸一拐,慕风走到她前面蹲下道: “渝儿,我背你去吧。〞
“反正也没几步路,我能走过去。”千渝倔强的坚持。
慕风伸手勾住她的膝弯,千渝轻而易举地被背起来了。
她的头蹭到了慕风的颈窝,一股清冽的香气袭来,千渝小声道: “先生你好香呀,用了什么沐浴?”
“什么也没用。” 慕风笑着回答。
“你骗人!为什么我们大家都没有香味,就你有?” 千渝认为他一定是用了什么药草而不告诉她。
慕风只是宠溺的笑笑。
时光荏苒,村前那条欢快的小溪,不经意间便流淌了三个春秋。
千渝也在这三年里抽条拔节,从那个带着野性的十四岁少女,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十七岁姑娘。眉眼间的稚气褪去了不少,那份大气清丽的容貌愈发鲜明,只是那不修边幅的性子似乎没怎么变。
她依旧是村里最忙碌的小蜜蜂,不是在学堂听慕风讲课,就是背着药篓满山遍野地跑,采药、帮奶奶炮制药材、给村民看些小病小痛。
葛衣布裙,发间常沾着草叶花瓣,脸颊因山风和劳作总是透着健康的红晕,笑声依旧像山涧清泉,叮咚作响,充满了生命力。
一日慕风正在千渝旁边写字,他的字迹清隽飘逸,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风骨,千渝看得入了神,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那漂亮的字迹,移到他专注的侧脸上。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挺直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下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至于‘道阻且长’……”慕风写完,放下笔,抬眼看她,琥珀色的眼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润,“并非只是指道路艰难。它更在说,追寻心中所想,纵然前路多艰,那份执着的心意本身,亦是珍贵。”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千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却还胶着在他脸上,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烫。
慕风注意到她微红的脸颊和有些失神的目光,以为她是被自己说教得不好意思了,便不再深言,转而温和地问:“今日采药可还顺利?我看你裙角沾了些泥,可是又去了陡峭处?”
“啊?哦!”千渝回过神,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泥点的裙角,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没事没事!就是后山那片新发现的石斛,长在背阴的石缝里,不小心蹭到的!收获可大了!”
她献宝似的从旁边药篓里拿出几株新鲜的草药,“你看!品相多好!奶奶说这个年份的药效最足!”
慕风仔细看了看那几株叶片肥厚、根须饱满的石斛,点点头:“确实难得。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和轻微的责备,“后山那处石壁湿滑,下次再去,叫上云腾一起,或者告诉我一声,我陪你去。莫要再独自涉险。”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叮嘱了。每次千渝独自去危险的地方采药回来,他总会这样看似不经意地提醒一句。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千渝摆摆手,嘴上应着,心里却有点甜滋滋的,“我身手好着呢!像蒲苇一样,韧着呢!风再大也吹不倒!”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慕风看着她生机勃勃的样子,下意识地轻声念出这句诗,眼神深邃,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和欣赏。
一日午后,千渝独自在山涧边寻找一种稀有的兰草。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糟糕!”千渝暗叫不好,药篓还没装满,雨却越下越大。山涧边的路本就湿滑,大雨一浇,更是泥泞难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葛衣很快就被淋透,贴在身上,山风一吹,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就在她狼狈不堪时,前方雨幕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一把简陋的油纸伞,快步向她走来。
“先生?!”千渝又惊又喜。
慕风几步走到她面前,将大半边伞都倾向她头顶,自己半边肩膀瞬间被雨水打湿。
他眉头微蹙,看着浑身湿透、发丝凌乱贴在脸颊、冻得嘴唇有些发白的千渝,语气带着明显的担忧和一丝薄怒:“不是告诉过你,这几日天气不稳,莫要独自进深山吗?淋成这样,着了风寒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比平时急促了些,那份温润中难得透出几分严厉,却让千渝心头一暖。
“我…我没想到雨来得这么快…”千渝缩了缩脖子,小声辩解,像只做错事的小猫。
“先回去!”慕风不容分说,将伞完全交给她,“拿着!”随即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外衫,不容拒绝地披在千渝湿透的身上。那衣衫还带着他温热的体温和淡淡的墨香。
“先生,你自己…”千渝看着他瞬间湿透的中衣,急了。
“无妨,我比你耐寒些。”慕风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随即自然地接过她肩上的药篓背在自己身上,“走吧,快些回去,让奶奶给你煮碗姜汤驱寒。”
雨幕中,他护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油纸伞大部分遮在千渝头顶,慕风半边身子都暴露在雨中。
千渝裹着他宽大的外衫,偷偷抬眼看他。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滑落,打湿了他鸦黑的鬓角,长长的睫毛上也沾着细小的水珠。他抿着唇,神情专注地看着脚下湿滑的路,小心地替她拨开挡路的湿重枝叶。
“先生,你长得可真好看呀。”千渝不自觉地道。
“什么?”风雨声太大,慕风没听清。
慕风知晓千渝对草药的热爱,便会在平时讲解诗文时,特意寻找一些与草木相关的篇章,如《诗经》里的植物,《楚辞》里的香草,深入浅出地讲解其象征意义,每每引得千渝听得如痴如醉,缠着他问更多。
奶奶有时念叨千渝太野,没个姑娘样子,慕风总是温和地笑着解围:“渝儿心性质朴,活泼灵动,赤子之心最为难得。且她于医道颇有天赋,假以时日,成就一定不凡。”
而千渝,这个像山风一样自由、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少女,在慕风春风化雨般的呵护和引导下,心中那颗懵懂的种子,早已破土而出,悄然长成了缠绕心头的藤蔓。
她喜欢听他讲课,喜欢看他写字,喜欢他对自己独有的那份关切,甚至喜欢他偶尔流露出的、带着担忧的“唠叨”。
每次靠近他,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心跳就会不受控制地加快,脸。颊也会微微发烫。这份感觉陌生而甜蜜,让她欢喜又有些无措。
蒲苇韧丝,悄然缠绕。
千渝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一个寒冬的清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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