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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骨
暴雨是夜砸下来的,跟谁泼了洗澡水似的,打得特高压换流站那几座百十米高的铁塔都在雨幕里哆嗦。宋书林裹着件半湿不干的工装,缩在监控室的塑料板凳上,眼珠子快黏在面前那排花花绿绿的屏幕上。750千伏灵宝线那条代表电流的绿线,刚才还平稳地爬着坡,这会儿猛地一栽歪,跟喝醉了酒似的,抖了两下彻底趴了窝。刺耳的警报声“呜——呜——”地嚎起来,顶得人脑仁疼。
“宋工,灵宝线跳闸!B相故障!”值班的小姑娘声音都劈了叉。
宋书林没应声,抓过鼠标,手指头在键盘上敲得飞起,调数据看波形,眼风扫过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窗外,雨点子砸在玻璃上,噼啪乱响像无数只手在拍,屏幕上跳动的红字冷冰冰的:“故障点:塔号GJ-037,疑似绝缘子闪络。”
037,她心里咯噔一下。那塔立在山坳坳里头,车开不进去,全靠两条腿蹚泥巴。她抓起手边的安全帽,扣在头上,帽檐往下滴着水。“备车,通知应急组,上037塔。”
“宋工,这天气……太危险了!等天亮雨小点……”小姑娘急了,想拦。
宋书林已经拉开了门。裹着腥气的风夹着雨点,噎得人一窒,她头也没回,声音被风雨撕扯着:“等?电等得起?老百姓等得起?走!” 她个子高,背影被宽大的工装罩着,在惨白的廊灯底下,像一根钉进地里的铁橛子,硬得很。
车灯在瓢泼大雨里艰难地切开两道昏黄的光路,轮子碾过泥水四溅的土路,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挪了位。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也刮不净车窗上瀑布般淌下的雨水。好不容易开到山脚下,路彻底断了,前面是黑黢山影,雨雾蒸腾。
“下车!”宋书林推开车门,冷雨激得她一哆嗦。她抓起工具包甩到背上,往泥水里踩,泥浆瞬间灌满了劳保鞋。应急组的几个小伙子跟在她后头,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幕里乱晃,像几根随时会被浇灭的蜡烛。
山道成了烂泥塘,每往上爬一步,脚底下的稀泥都死命往下拽。雨水顺着安全帽的边沿流进脖子,工装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沉,宋书林咬着牙喘着粗气,泥水糊了一脸也顾不上擦。脑子里就剩037塔顶上那串可能被雷劈裂了的绝缘子,还有那代表电流趴窝的刺眼红线。爬到半山腰,肺里火烧火燎,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抬不动。
她停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雨水顺着下巴颏往下淌。抬头望,037塔巨大的黑影在雨幕和闪电的间隙里时隐时现,塔尖几乎要戳进翻滚的墨黑云层里。天高地远,人渺小得像只蚂蚁。一种巨大茫然混着雨水从头顶一直浇到脚底板,恨这天太高恨这塔太远,恨这烂泥巴路没个尽头,可这恨像拳头砸进棉花堆,没个落处。她抹了把脸,全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只是胸腔里那点被湿冷包裹住的硬核还在,撑着她继续往上挪。
终于摸到了037塔冰冷的钢铁基座。仰头望去,一百多米高的铁塔在风雨雷电中沉默矗立,宋书林检查着安全带、脚扣、工具包,动作快稳,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身体的寒冷和疲惫,她扣上脚扣,双手抓住塔材。
“宋工!”底下的小伙子喊,声音在风雨里发飘,“太险了!让张哥上吧!”
宋书林低头往下看了一眼,几束手电光在雨幕里摇晃。她没说话,只是把安全绳最后一道卡扣狠狠拍紧,发出咔哒一声脆响,盖过了风雨。然后,她抬腿,开始向上攀爬。
铁塔的钢铁骨架冰冷湿滑,雨水冲刷着,稍不留神脚扣就会打滑。风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卷着雨点砸在安全帽上、脸上,生疼。每一次抬脚,每一次伸手抓住更高处的塔材都耗尽了力气。越往上,风越大,吹得塔身似乎都在摇晃。她把自己紧紧贴在钢铁上,像一只壁虎。
高处稀薄的空气混着雨水呛进喉咙。低头看,地面的手电光已经成了模糊的几点黄晕,四周是无边无际翻滚的黑暗和喧嚣的风雨。天更高了地更远了,那股被烂泥路激起的茫然和恨意此刻被放大到了极致。她被困在这天地之间,悬在风雨飘摇的半空,渺小孤立,连这恨都显得如此空洞无力。
只有指尖下冰冷和胸腔里那点不灭的硬核,是真的。她喘匀一口气,继续向上挪动。雨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脚下的塔材上,瞬间消失。
爬到故障点附近,强光手电的光柱终于锁定了目标,是一串悬式绝缘子。本该光滑的瓷裙边上,赫然炸开一道狰狞的黑色裂纹,像蜈蚣爬在那里,边缘还残留着雷击高温熔蚀的痕迹,在雨水冲刷下滋滋作响。
“找到了!”她对着对讲机喊,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B相……悬式绝缘子……闪络击穿!” 工具包里的备用绝缘子冰冷沉重。她一只手死死抓住塔材稳住身体,另一只手艰难地摸索着扳手,金属硌着冻僵的手指。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拧松那被雷击灼烧得变形的螺母。雨水糊住了护目镜,她粗暴地用手背抹开,汗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扳手打滑了一次,差点脱手,惊出她一身冷汗。
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尝到一丝锈腥味,终于,咔一声轻响,坏掉的绝缘子松脱了。她将它取下,水立刻灌进腾空的连接金具里。新的绝缘子更重,她几乎是用肩膀和下巴顶着,才勉强对准位置。拧紧最后一颗螺母时,手指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全凭一股狠劲在转动。当螺母终于吃上力,发出咬合声时,她全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整个人软软地趴在塔材上,只剩下胸腔剧烈地起伏。
对讲机里传来地面监控室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绿线起来了!宋工!电流恢复了!通了!”
电流通了。宋书林把脸贴在冰冷湿滑的钢铁上,急促喘息喷在金属表面,凝起一小片转瞬即逝的白雾,远处,城市的方向,原本被雨幕吞噬的一片混沌黑暗中,隐约亮起一片模糊的温暖的顽强抵抗着无边夜色的光晕,她看着那片光,眼神空茫,通了啊,她动了动冻得发紫的嘴唇,没发出声音,只呵出一团更浓的白气。后背工装被雨水和汗水彻底浸透,贴着皮肤像一层铁甲,她保持着那个姿势,在百米高空的风雨里,像一尊正在缓慢冷却的钢铁雕塑的一部分,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带着骨骼摩擦般的僵硬,开始一寸寸往下挪。
伏牛山深处,老君坪林麝驯养基地,雨水顺着简陋工棚的油毡顶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冯谋归套着件半旧的迷彩雨衣,脚上那双沾满泥巴的长筒胶鞋已经看不出本色,她蹲在圈舍门口,耳朵贴在木板上眉头拧成了疙瘩。里面那只编号“云七”的临产母麝焦躁不安,蹄子刨地的声音在哗哗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间杂着几声短促痛苦的哀鸣。
旁边跟着的饲养员老张是个五十多岁的黑瘦女子,愁得直搓手:“冯老师,这雨没个停的意思,兽医站老木那破车陷在沟里动不了啦!打电话过去,信号断断续续,就听见她嚷嚷‘过不去!过不去!’这可咋整?云七这看着不对劲啊!”
冯谋归没说话,直起身,雨水顺着雨衣帽檐滴到她鼻尖上。她推开圈舍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草料、麝粪和动物特有体味的暖烘烘气息扑面而来。云七蜷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腹部剧烈起伏,眼神惊恐,湿漉漉的鼻翼急促翕张。看到人进来,它挣扎着想站起,却只是徒劳地蹬了几下腿,发出无助呜咽。冯谋归的目光扫过它身下湿润的稻草,那点湿痕颜色深重,不是雨水。
“难产。”她吐出两个字,“啊?!”老张脸都白了,“那……那咋办?咱……咱也不会啊!老木又不在,这……这…”她急得在原地打转,沾满泥浆的胶鞋把地上的干草碾得一塌糊涂。
冯谋归已经解开了雨衣扣子,随手把它扔在门口还算干燥的地面上。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她走到墙角的水桶边,拿起一块灰扑扑的肥皂,就着桶里浑浊的雨水,仔仔细细地搓洗双手。指甲缝里的泥垢被用力抠出来,冰冷的水刺激得皮肤发红。洗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她走到旁边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前,打开,里面是些简单的药品和器械。她拿出一个铝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几把大小不一的剪刀、镊子,还有一团浸泡在酒精棉球里的缝合针线。酒精味混着麝圈气息,有点冲鼻子。
“老张,”冯谋归一边把酒精倒在手上再次消毒,一边吩咐,声音稳得不像话,“帮我按住它,小心后蹄。把应急灯拎过来,照着。热水,干净的布,越多越好。”
老张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去找东西。冯谋归走到云七身边慢慢蹲下,母麝惊恐地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威胁低吼,身体却因阵痛而虚弱无力,冯谋归伸出手,动作极轻极缓地,落在云七因紧张而绷紧的脖颈上,指腹带着刚刚被冷水激过的微凉,一下下,轻轻顺着它湿漉漉的皮毛。那低吼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一种断断续续的呻吟。老张按住了云七的肩部,应急灯惨白的光柱打在母麝剧烈收缩的腹部。
冯谋归深吸一口气,她戴上橡胶手套,探向云七的身体深处。触感温热黏滑,充满了生命诞生前夜的混乱和挣扎。时间在哗哗雨声和母麝痛苦喘息中变得粘稠。
汗珠从冯谋归的额角渗出,顺着紧绷的侧脸滑下,在下巴处悬了一会儿,滴落在她沾满不明粘液和血丝的手套上。她的眉头越拧越紧,眼神专注得像钉子,牢牢钉在那无人能见的生命通道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臂肌肉猛地绷紧,往外小心翼翼地牵引。一只湿漉漉、裹着胎膜的小东西被带了出来,软绵绵的一团,像只剥了皮的小老鼠,一动不动。母麝发出一声脱力般的哀鸣。
“死了?”老张的声音发颤。
冯谋归没回答,迅速撕开胎膜,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快速擦拭小麝崽口鼻处的黏液。然后她低下头,口对口小心地将堵塞物吸出,再轻轻吹气,一下,两下……那小东西依旧毫无反应。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冯谋归额角汗珠汇成小溪流下,她再次低头,重复着吸吮和吹气的动作,脸颊几乎贴在那冰冷的小身体上。
突然,那小小胸腔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紧接着,一声细若蚊蚋却足以撕裂雨幕的嘤咛响起。
活了!
冯谋归紧绷的肩膀息纹不惊地松弛了一瞬。她迅速剪断脐带,熟练打结,撒上消炎药粉。又检查了云七的产道,清理残留,缝合撕裂伤口。血水混着羊水和雨水顺着她的手套边缘往下淌,慢慢流进高筒胶鞋的靴口里,温热黏腻的触感贴着冰冷的皮肤令人极度不适,她只是皱了皱眉,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处理完一切,她脱掉沾满血污的手套扔进旁边的污物桶,走到水桶边再次用水冲洗双手。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和用力,微微颤抖,水流冲刷着皮肤上的血迹,在桶底漾开丝丝缕缕的淡红又很快被稀释得无影无踪。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没擦,就那么湿淋淋地垂在身侧。走到门口,捡起那件还带着点湿气的雨衣重新套上。老张正用干布小心地擦拭着那只刚出生、还站不稳的小麝崽,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笑。
“冯老师,神了!您真是这个!”老张腾出一只手,竖起个大拇指。
冯谋归看了一眼草堆上,云七正虚弱地舔舐着它的幼崽,眼神温柔,她拉下雨衣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
“看着点,有事叫我。”声音透过雨衣的布料,闷闷的,没什么情绪。她推开圈舍门重新走进瓢泼大雨里。雨水瞬间打透了刚刚捂出的一点暖意。胶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咕叽咕叽声响。靴筒里,那点被体温焐热的、来自另一个生命的血水混合物,黏糊糊地贴着皮肤,她走向自己那间同样漏雨的宿舍,背影在密集的雨线中,像随时会被冲走的一片叶子。伏牛山的雨还在下,没完没了,把天和地都缝在了一起,灰蒙一片,看不到边。
凌晨五点,城东新区那片光鲜亮丽的玻璃幕墙大楼还沉在灰蓝色的睡梦里,后头城乡结合部那片低矮拥挤的厂区已经醒了。
空气里一股子隔夜泔水混着铁锈的怪味儿,被昨夜的暴雨一激,更加沤得发馊。“沈记超硬材料厂”那块掉了漆的蓝牌子,在湿漉漉的晨雾里蔫头耷脑。铁皮厂房门口,黑压压堵着二十几号人,大多是女工,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袖口领子蹭着黑亮的油污。雨水在她们脚下坑洼的水泥地上积成浑浊的小潭,没人说话,只有一种沉闷湿重的压力在人群里发酵。
“沈老板!今天不给个准话,俺们就不干了!”
“就是!仨月了!家里娃娃等着交学费,老人等着买药!”
“厂子是妳家的,钱也不能紧着妳一个人攥吧?”
声音一开始还压着,不知谁带了头,七嘴八舌就嚷开了,嗡嗡地响成一片,盖过了厂房里机器残余的嗡鸣。
厂房最里面隔出来的小办工室,灯泡瓦数不足,光线昏黄。沈冽山坐在一张堆满图纸、样品和账本的旧办工桌后面。桌上那碗从家里带来的固始鹅块,油早已凝结成冷硬的白色脂块,几块鹅肉僵硬地戳在汤里,她没看外面也没看那碗鹅块,手里捏着把尺子长短、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金刚石切割刀,刀身极薄,刃口在灯光下凝成一条细而亮的线。
桌上摊着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容温和,背景是某个风景区的假山流水,她爱人,三年前肝癌走的,照片保存得很好,颜色鲜艳得有点刺眼。
沈冽山盯着照片上那张温和带笑的脸,眼神却是空的,没有悲伤没有怀念,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被逼到绝境的狠戾。外面女工们讨薪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闷闷地传进来,像背景里挥之不去的杂音。
“沈冽山!出来说句话!”
“躲着算啥本事!”
金刚石切割刀坚硬的触感硌着掌心。她吸了口气,很沉,带着办工室里陈年的机油味和外面飘进来的湿冷潮气。手腕猛地一压,刀尖精准地抵在照片上女人含笑的嘴角。手臂运力,锋锐无匹的金刚石刃口悄无声息地切开了光滑的相纸,沿着西装领口的边缘,一路向下。那轻微的、纸张纤维被割裂的嗤嗤声,在讨薪的嗡嗡背景音里,微弱却清晰得令人心悸,照片被干净利落地裁成了两半。女人带笑的上半身和西装笔挺的下半身彻底分离。切口笔直,光滑,像一道无法弥合的黑色深渊。她捏起裁下来的、带着完整笑容的那一半,指腹无意识地蹭过相纸表面,眼神落在那个笑容上,凝固了几秒。
然后,手腕一翻,像丢弃一块无用的边角料,随手把它扔进了脚边敞开口的、塞满废图纸和碎屑的塑料垃圾桶里。那半张笑脸淹没在垃圾中,很快看不见了。
她拿起剩下的那半张,只有挺括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端详片刻,又拿起金刚石刀,刀尖落下,沿着裤缝中线再次裁切,昂贵的西装裤被一分为二,再切,皮鞋也分成了左右两半。动作机械精准,很快,桌上只剩下一堆被切割得整整齐齐、形状各异的彩色相纸碎片,像一场荒诞的葬礼。
外面讨薪的声浪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有人开始用力拍打办工室的铁皮门,哐哐作响。
沈冽山终于放下了那柄冷硬的金刚石刀。刀锋上不沾一丝纸屑,她扯过一张沾着油污的擦机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然后,她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走到门边,哗啦一声,拉开了插销。
门外的声浪和浑浊的空气猛地涌了进来。女工们看到她出现,嘈杂的声音下意识地低了一瞬。光线勾勒出她的身形,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布满熬夜的红丝,像干涸河床的裂纹。
“吵啥?”沈冽山的声音不高,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却像块冰砸进沸水里,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她的目光扫过门口一张张或愤怒或焦虑或麻木的女工的脸,最后落在人群前头一个抱着胳膊、脸色不善的中年女人身上,“翠芬,带头的?”
叫翠芬的女人被点了名,梗着脖子往前一步:“沈老板,俺们不是来闹事的!就想问问,欠俺们的工钱,啥时候能发?总得有个日子!大家伙儿都要活!”
“活?”沈冽山扯了下嘴角,那弧度不像笑,倒像刀锋划开的伤口,“厂里账上能跑耗子,妳们不是不知道。上个月那批出口货,让海关卡了,说硬度检测差零点几。定金罚没了,货现在还压在港口,一天天烧着仓租!钱?我比妳们更想它从天上掉下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周翠芬。两人距离很近,沈冽山身上那股子机油和冷金属混合的硬朗气息扑面而来。“活路在哪?在妳们撂挑子不干,让机器生锈?还是在我沈冽山现在就去卖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砂纸磨过铁皮“都给我听着!想拿钱的,现在就回工位!月底前,把那批该死的卡在硬度上的金刚石拉丝模给我磨出来!磨合格!磨到那帮洋鬼挑不出一个错来!钱,我砸锅卖铁,卖了我这身骨头,月底一分不少给妳们!”
她的目光挨个钉在那些女工脸上:“不想干的,现在就去会计那结账!按市价,该多少算多少,一分不欠!拿了钱,立马给我滚蛋!大门敞着,没人拦!”
寂静,只有远处不知道哪里的水管在漏,滴答滴答。女工们互相看着,眼神交换着犹豫不甘,还有一丝被这狠话震住的怯意。翠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对上沈冽山那双深不见底布满红丝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愤愤地跺了下脚溅起几点泥水。人群开始松动,有人低着头,默默转身往车间里走。一个,两个……像退潮一样,黑压压堵在门口的人渐渐散了,只剩下地上乱七八糟的泥脚印和一滩滩浑浊积水。
沈冽山站在门口,看着空下来的场地,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石像,晨光艰难地透过厚重云层和湿气,灰白涂抹在铁皮厂房和水泥地上。她慢慢转过身,走回那间充斥着机油味和废纸屑的小办工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晨光。
她没再看那堆照片碎片,也没看那碗鹅块,只是拉开吱呀作响的抽屉,摸出半包被压得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味道猛地冲进喉咙,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肩膀耸动,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烟雾缭绕中,办工桌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相框里,嵌着一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旧照,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魏若佳,怯生生地依偎在年轻的沈冽山身边,背景是多年前破败的厂区大门。照片里沈冽山的笑容,和垃圾桶里被她亲手裁碎的那个笑容,隔着时光和缭绕烟雾,诡异地重叠了一瞬。
老城根儿底下,“祥瑞玉坊”的后院作坊里,空气是凝固的石膏粉闷着人。几盏白炽灯悬在头顶,把底下干活儿的人影拉得又细又长,贴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晃晃悠悠。空气里全是细密粉尘,混着水汽,吸一口,嗓子眼儿就发干发紧,一股子石头沫子味儿。墙角那台老旧水磨机在转,嗡嗡嗡地响,是这屋里唯一动静。
魏若佳缩在作坊最靠里的角落,屁股底下是个矮木墩子。面前的工作台是块厚实的枣木板子,早被磨得油光发亮坑坑洼洼,她埋着头,脖子弯得像根快折断的豆芽菜,整个人恨不得嵌进那块板子里。右手攥着把锋利的尖头刻刀,刀把子被手汗浸得滑腻腻的。左手死死按着一块巴掌大的和田白玉籽料。那料子白润细腻,油光水滑的,一看就不是便宜货,灯光打在上面,温润得像凝住的羊脂。
她右手大拇指死死抵在刻刀的平脊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高高凸起,泛着青白色。刀尖压着玉石表面,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前推进,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细微又尖锐的嘶嘶声。这声音钻进耳朵里,像小虫子爬,汗珠子从她额角、鬓边不停地往外冒,汇成小溪,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儿那里悬着,最后吧嗒一声,砸在按着玉料的左手虎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虎口那里早就磨烂了,新伤叠着旧伤,红通通的皮肉翻着,边缘结了层黄褐色的硬痂。汗滴砸上去,刺得她一哆嗦,手底下那平稳推进的刀尖跟着一滑。
糟了!
魏若佳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她几乎是屏着气,极其小心地把刀尖往回挪了半分,眯起眼,凑近了看那差点走偏的地方,凤凰翅膀最外侧一根极细的飞羽尖梢。幸好,只在旁边蹭出了一道比头发丝还细的白印子。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她不敢抬手擦汗,怕再抖,只能用力眨眨眼,把模糊视线的汗水挤出去。
作坊另一头的大工作台边,坐着玉坊的大师傅,姓胡,五十多岁,胖,穿着件沾满灰白色石粉的深蓝卡其布罩衫,像个发起来的大面口袋。她手里也拿着块料在雕,动作大开大合,刻刀在粗短手指间翻飞,带下簌簌石粉。她瞟了一眼角落那个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身影,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作坊里所有人都听见:“哼,磨洋工呢?手上没二两力气,还学人雕龙凤?龙鳞是死的?凤眼是瞎的?那精气神儿呢?让妳雕个龙凤呈祥,图的是个喜庆!妳看看妳那凤凰,蔫头耷脑的跟瘟鸡似的,还有那龙爪子,软塌塌,一点劲道都没有,白瞎了这块好料子!东家月底可等着要货,就妳这蜗牛爬的劲儿,雕到猴年马月去?”
作坊里其余几个学徒和师傅都低着头,没人吭声,只有水磨机还在嗡嗡嗡地响。魏若佳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按着玉料的左手,指关节绷得死白,虎口那片磨烂的皮肉被玉石边缘硌着,汗水流进眼睛里,杀得生疼,视线更加模糊。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盖因为持续地、死命地抵压刻刀,边缘已经变成了深紫色,指甲缝里塞满了灰白的石粉。
不能停不能抖,不能废了这块料子。她甚至不敢去想工钱,一想手就更抖,她只能更用力地攥紧刀柄,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憋闷都压在玉石上。刀尖再次落下,沿着那根几乎完美的飞羽线条重新推进,嘶嘶……嘶嘶……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作坊里,像一条看不见的冰冷的蛇在缓缓爬行,汗水和不知何时渗出的泪水混在一起,无声地流进她死死咬住的嘴角。
作坊墙上那扇糊着报纸的小窗户外,天色阴沉得厉害像是又要下雨了,魏若佳全神贯注在刀尖下那根关乎成败的羽毛上,对窗外的注视毫无所觉,只有她按着玉料的左手,那磨烂的虎口处,一丝新鲜的血痕正慢慢地、顺着玉石的边缘,洇开一道刺目的极细的红线。
后晌的天,压在老城区的青灰瓦顶上。风不大但冷,卷着墙根儿底下烂菜叶子、煤灰渣子的味儿,直往人脖领子里钻。
李雪龙背着帆布书包,书包带子勒得单薄的肩膀生疼,她低着头,脚步又急又快,恨不得一步就跨进秋声琴坊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
琴坊里倒是暖和,弥漫着一股子好闻的木头香、清漆味还有陈年松香的独特气息。刨花像金色的雪片,堆在墙角,几乎埋住了半张矮凳,杨迎秋就坐在那堆刨花旁边,背对着门,弓着腰正对付一块面板。她穿着件灰蓝色工装,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结实的小臂。手里一把锋利扁铲,手腕子沉稳有力地压着,薄薄木片像柔软丝绸一样顺从地卷曲着从木料上剥离下来,打着卷儿落下,动作有种奇异的韵律感。
李雪龙闪身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她反手迅速把门关上,插销插紧,动作带着点慌。后背紧紧抵着门板,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好像要把外面那阴冷污浊的空气和什么东西彻底关在门外。
“来了?”杨迎秋头也没回,声音平平的,手里的扁铲没停。
“嗯。”李雪龙应了一声,她甩下书包,走到杨迎秋旁边那张空着的工作台前。台子上已经摆好了几块打磨好的枫木音板,纹理漂亮得像流动的火焰。她拿起一块,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表面,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定了定。
杨迎秋停下动作,把扁铲放到一边。她没看李雪龙,却弯腰从脚边那堆蓬松的刨花里摸索了几下,掏出来一个东西,随手丢在两人中间的工作台上。
那是一个揉得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封口被粗鲁地撕开了,露出里面一张同样被揉搓过的质地挺括的纸。纸页一角,一个鲜红的、扎眼的指印糊开了些,旁边是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几个大字:“退婚书”。
李雪龙的目光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妳爹,”杨迎秋拿起一块细砂纸,开始打磨面板边缘,砂纸摩擦木头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晌午头儿来过了。堵着门,嗓门儿大得整条街都能听见。说妳翅膀硬了,不服管了,好好的亲事也敢退。骂我这儿是……嗯,藏污纳垢的地方,带坏了他家闺女。”她语气平淡,手下打磨的动作稳定而均匀,“东西撂下,嚷嚷着让妳滚回去。我没搭理他,妳怎么想?”
李雪龙盯着那张皱巴巴的退婚书,仿佛那是什么剧毒的虫子,她爹那唾沫星子横飞、涨红着脸在琴坊门口跳脚咒骂的样子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那个男人,相亲时那双黏腻的、总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的眼睛,和饭桌上她爹拍着胸脯说“彩礼再加一万”时对方脸上那副志在必得的油滑笑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抓起那块枫木音板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她需要做点什么,立刻,马上!她一把抓起台子上用来刮琴颈弧度的弧形刮刀,刀锋薄利。她像是跟手里的木头有仇,又像是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劈碎,发狠地刮削起来。木屑飞溅,带着一股子生木被粗暴撕裂的辛辣气味,动作又快又猛,完全失了章法。
“省点力气。”杨迎秋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依旧慢条斯理地打磨着她那块面板,“好木头不是这么糟践的。心里有火,烧不到该烧的人身上,砸自己手里的家伙什儿,顶什么用。”
李雪龙刮削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挥动刮刀,木屑像雪花一样在她身边飞舞。
作坊里只剩下砂纸摩擦的沙沙声和刮刀粗暴刮削木头的嚓嚓声,过了好一阵,李雪龙刮削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那股子蛮劲似乎发泄掉了一些,她看着被自己刮得有些毛糙的音板边缘,眼神有些茫然。
“秋姐,”她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我……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嫁人。我看见他那张脸……我就……我就想吐!”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被逼到极致的、赤裸裸的憎恶。
杨迎秋停下了打磨。她拿起那块面板,对着灯光眯着眼看了看弧线,吹掉浮尘。
“吐?”她放下面板,终于转过头,正眼看向李雪龙。那双眼睛很深却没什么温度。“吐完了呢?该吃不还得吃?妳爹收了人家多少定金?能退?妳弟盖新房等着钱上梁吧?妳娘那病,离了药罐子能活几天?”她顿了顿,看着李雪龙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不想回去?行啊。砸了这琴坊,把我这吃饭的家伙什儿都劈了当柴烧,然后呢?妳兜里有几个钢镚儿?能买张车票跑多远?跑出去靠什么活?给人刷盘子?刷盘子也得有人要妳这细胳膊细腿没二两力气的。”
每一个字都砸得她摇摇欲坠,她张着嘴,想反驳,喉咙里却像塞满了刨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绝望像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手里的刮刀当啷一声掉在台子上。
杨迎秋不再看她,弯腰从台子底下拿出一个小炭炉,一个旧铁勺,还有头个鸡蛋。她点燃炭炉,小火苗舔舐着勺底。她往勺子里磕了一个鸡蛋,蛋白迅速凝固变白。
“恨天恨地恨爹,恨男人恨世界”杨迎秋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勺子里的鸡蛋,“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点把火把什么都烧了才痛快是吧?”蛋清边缘开始泛起焦黄,香气飘了出来。“可这恨顶用吗?”她用小木棍戳了一下半凝固的蛋黄,金黄蛋液流了出来又被滚烫的铁勺边缘迅速烫熟。“烧完了,灰飞烟灭,痛快是痛快了。然后呢?肚子该饿还是饿。日子该过还得过。”
她手腕一翻,一个边缘焦脆、蛋黄半凝的蛋不翻儿利落地落在旁边的粗瓷碟子里,她又磕开第二个蛋。
“吃。”她把那个碟子往李雪龙那边推了推,碟子在木头台面上发出摩擦声,“吃饱了才有力气恨,有力气了才琢磨得出法子,是接着恨,还是……把这恨嚼碎了咽下去,变成自个儿的筋骨。”
李雪龙看着碟子里那个热气腾腾、边缘焦黄的蛋不翻儿,蛋黄像一颗半凝固的充满诱惑的毒药。她抬起头看向杨迎秋,杨迎秋正专注地盯着勺子里第三个翻动的鸡蛋,跳跃炭火映在她的瞳孔里,像两簇被强行压住的火焰。
暴雨是后半夜停的。空气里那股子被雨水狠狠搓洗过的土腥气还没散尽,又被东边刚爬出来的日头一蒸,闷闷糊糊的。
沈冽山那辆破旧的皮卡,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碾过厂区后门那条泡得稀烂的土路。轮子卷起的泥浆点子,噼里啪啦打在脏兮兮的车门上,她一夜没合眼,眼窝里面全是通红的血丝,像干涸河床,身上那件工装外套皱巴巴地裹着,沾着凝固的机油黑斑。厂里那批要命的金刚石拉丝模总算磨出了几件能过检的样品,可离月底交货还差得远,钱像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割着她的神经。
皮卡拐过一个堆满废弃模具和烂木箱的垃圾堆。烂菜叶、破塑料袋、碎砖头瓦砾,被暴雨冲得一片狼藉,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腐臭,沈冽山下意识皱紧眉头想快点开过去,眼角的余光却猛地被垃圾堆边缘一抹刺眼的东西钉住了。
那抹白毛……
她一脚踩死了刹车,皮卡猛地顿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轮胎在泥泞里滑了半尺才停稳。
车门被用力推开。沈冽山跳下车,靴子踩进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水里,她几步冲到垃圾堆边缘,脚步顿住了。
是一只狗。
一只总在厂区外围转悠,毛色灰白夹杂,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的小狗。
它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侧躺在泥水和垃圾的混合物里,湿透杂毛紧紧贴在身上更显瘦骨嶙峋。四条腿僵硬地伸展着,维持着一种徒劳奔跑的姿态,小小的脑袋歪向一边,嘴巴微张,露出一点点发白的牙床和半截暗色的舌头。曾经湿漉漉、总带着点怯懦又渴望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空洞地瞪着阴沉沉的天。它的身体已经冷了,硬了,身下那滩被雨水稀释过的、淡红色的水痕,是它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印记。
沈冽山就那样站着,清晨冰冷的风卷着垃圾的腐臭,吹动她额前几缕散乱的头发。她看着那具小小的冰冷的尸体,眼底那片干涸的红血丝颜色似乎更深了些。厂里机器低沉的轰鸣、工人讨薪的叫嚷、金刚石刀具切割相纸的嗤嗤声、还有魏若佳小时候怯生生拉着她衣角的模样……无数嘈杂尖锐的碎片,在那双空洞狗眼的注视下,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的声响,变成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灰白背景。一种巨大的疲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像垃圾堆里沤出的浊气,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嘀——”
一声尖锐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在身后响起,刺破了这片死寂。一辆沾满泥点子的黑色轿车停在皮卡后面。车窗摇下,宋书林那张同样写满疲惫的脸露了出来,她刚从塔下来,湿透工装换过了,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眼下是浓重青黑,她显然也看到了垃圾堆旁那一小团刺眼的景象,眉头紧紧锁起。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方向传来脚步声。冯谋归背着个半旧帆布包,从通往山里的那条小路上走来。迷彩雨衣还没干透,裤腿和胶鞋上糊满了半干黄泥,她脚步匆匆,显然是要赶早班车回城。当她的目光触及垃圾堆旁那僵硬的的身影时脚步猛地刹住了。她站在几步外,保护员的本能让她的判断脱口而出:“车轮碾的,后半夜,雨停前后。” 声音干涩。
接着是魏若佳,她大概是抄近路去玉坊,从一片低矮的违章建筑后面绕出来。她低着头习惯性地缩着肩膀,双手下意识地互相揉搓着,左手虎口处新缠上的白纱布格外刺眼。当她走近,看清垃圾堆旁站着的人和地上是什么时,整个人像被冻住了,她那双总是低垂着的怯懦的眼睛,第一次睁得那么大,盯着那小小的尸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迅速碎裂开来,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惊愕和茫然。
最后是杨迎秋和李雪龙。杨迎秋拎着布袋,李雪龙背着书包,两人一前一后从琴坊的方向走来。李雪龙红肿着眼皮,显然是哭过。杨迎秋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还捏着半个用油纸包着的冷硬的蛋不翻儿,看到垃圾堆旁聚集的人和地上的小狗,杨迎秋的脚步停了下来,李雪龙则倒抽了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女人们被无形线牵引着,在弥漫着腐臭的垃圾堆旁聚拢。她们穿着不同的衣服,带着不同的疲惫和风尘,来自不同的方向,背负着各自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困境和那点深埋心底的无名之恨。此刻,她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具小小的、被泥水和垃圾半掩的杂毛小狗尸体上。没有言语没有交流。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光,勾勒出沉默的身影,风卷起地上的碎纸片和塑料袋,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垃圾腐臭,泥土腥气,还有那无声无息的死亡气息,混合成一种沉重而粘稠的东西弥漫在每个人周围。
沈冽山看着小狗空洞的眼睛,又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身边每一张沉默的脸。宋书林眼底的疲惫和血丝,冯谋归紧抿的嘴角,魏若佳眼中碎裂的惊惶,李雪龙红肿的眼泡,还有杨迎秋手里那半个冰冷的蛋不翻儿……所有的挣扎、不甘、茫然、愤怒、计算、承受……所有那些挤在各自小小躯壳里烧得人发烫发颤却又言语不得的东西,在这一刻,被这具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尸体映照了出来。
恨天高地远,茫然无措。
恨花月无聊,世烂明流。
恨世界总有碾碎弱小的车轮。
沈冽山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沾着泥浆的工装裤绷紧。她伸出那双曾握过金刚石刀具、裁切过照片、签下过无数订单也拒付过工人工资的手,手上还带着机油的黑色印记和操劳的粗糙。这双手,此刻穿过泥水和污秽,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郑重,轻轻地托起了那只早已僵硬冰冷、杂毛湿漉的小狗。
小狗的头颅无力地垂向一侧,小小的身体在她掌心,轻得像一团浸透了冷水的败絮,又沉得像一块生铁。
她抬起脚,靴底碾过湿滑烂泥和破碎瓦砾,发出咯吱声响。她不再走向那辆停在泥泞中的破旧皮卡,而是转身,朝着垃圾场更深处、那片被暴雨冲刷得沟壑纵横的荒地走去,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深陷的脚印。
宋书林看着她的背影,沉默地迈开脚步跟上,劳保鞋踩在泥水里,溅起浑浊水花。
冯谋归只是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胶鞋踏过腐烂的菜叶,也跟了上去。
魏若佳还僵在原地,那双睁大的眼睛里,惊惶渐渐被一种更深重的茫然和钝痛取代。她看着前面三个女人的背影在荒地上移动,又低头看看自己缠着白纱布、隐隐渗出血迹的左手。她用力地地绞紧了手指,纱布下的伤口被挤压,传来一阵尖锐刺痛。这痛感似乎惊醒了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鼻音,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然后迈开了脚步追了过去,脚步踉跄,像是随时会摔倒却又异常执着。
李雪龙还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涌出来,在满是泪痕的脸上冲出新的沟壑,她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杨迎秋。杨迎秋没再看一眼,抬起手,粗糙的带着木头纹理和清漆味的手指,在李雪龙肩头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然后,她拎起那个装着刨刀和砂纸的旧帆布袋,她迈开步子也朝着荒地走去,帆布袋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腿侧。
李雪龙用力抹了一把脸,把眼泪鼻涕胡乱擦在袖子上,带着浓重哭腔又无比坚定地迈开脚步,跟上了杨迎秋,也跟上了前面那些沉默走向荒地的背影。
几个身影,在雨后荒凉的野地上,排成一道沉默奇异的队列。沈冽山走在最前,双手托着那小小的的躯体,如同托着一件圣物又像托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宋书林、冯谋归、魏若佳、杨迎秋、李雪龙,依次跟在后面,她们各自保持着一点距离,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看对方一眼。只有脚步踩在湿软泥土上的声音,混杂着远处城市苏醒的模糊喧嚣和风刮过荒草的呜咽,脚下是深褐色的、被雨水泡透的泥土,松软冰冷,带着生命腐烂后又重生的腥气。
荒地边缘,几棵被风雨摧残得歪歪扭扭的杂树投下稀疏阴影,沈冽山在其中一棵树下停住了脚步。这里的泥土似乎更松软些。她蹲下身,将掌心那团僵硬的小身体放在地上,小狗蜷缩的姿态在泥土上印出一个浅浅的轮廓。然后,她伸出双手,没有工具,就用那十根沾着机油、泥污和金刚石粉尘的手指,开始挖掘,指甲抠进冰冷潮湿的泥土里,翻起黑褐色的带着草根和碎石块的泥块。
宋书林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她看了看自己这双昨夜在百米高空拧过螺栓、被风雨冻得麻木的手,手指上还有几道被工具划出的细小伤口,她没有丝毫犹豫,也伸出手开始刨土,土块硌着指甲缝,泥水渗进那些细小的伤口;冯谋归放下她的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把折叠的、平时用来清理林间小路的短柄小铲。铲子很旧,木柄磨得光滑。她将铲子插入泥土,用力踩下,撬起一大块土,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精准;
魏若佳看着她们的动作,纱布包裹的左手笨拙地帮着拢开刨松的土块,杨迎秋放下她的工具袋,没有立刻动手,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荒地边缘几块散落的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碎砖头上。她走过去,弯腰捡起两块相对平整的,砖头粗糙又棱角分明。她走回来,将其中一块递给还蹲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的李雪龙。李雪龙愣了一下,接过那块甸粗糙的砖头,明白了什么。她点点头,双手握着砖块,用那相对平整的边缘,开始用力地刮铲挖掘身下的泥土,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狠劲。
没有言语,只有手指、铲子、砖块与泥土摩擦、碰撞、挖掘的声音。泥土被翻开,潮湿的、深褐色的、孕育着无数微小生命又埋葬着腐朽的气息弥漫开来,一个浅浅土坑渐渐成形,大小刚好能容纳那个永远沉睡的躯体。
沈冽山停下挖掘,双手再次穿过泥土,托起小狗僵硬的身体。它的毛发沾满泥污,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她将它极其小心地放进那个小小土坑里,
泥土开始落下。先是沈冽山捧起的一把,带着她的体温?不,她的手早已冰冷。然后是宋书林捧起的,冯谋归用铲子铲起的,魏若佳用右手拢起的,李雪龙和杨迎秋用砖块边缘推入的……冰冷的、潮湿的、沉重的泥土,一点点覆盖住那小小的身体。毛发被掩埋,四肢被掩埋,最后是那颗小小的歪向一边的头颅,和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空洞眼睛。
泥土落下,无声无息,是一个缓慢而必然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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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两者都各有苦涩,然而先来的力气总是大些。”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每一个我都很喜欢,人就是得学着做自己的主的。”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河南平原多是因为它把高大险恶的山陵放到了每个人心里,我过来了,希望妳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