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

　　齐铭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好友申请通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验证消息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我是林墨，周亦安的朋友。我们需要谈谈。”

　　自从上周银杏树下的对话后，齐铭和周亦安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早晨在宿舍碰面时，周亦安会轻轻点头示意；齐铭说话时，那双眼睛不再总是望向别处；偶尔，甚至能从他紧绷的嘴角看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但这些变化太细微了，细微到齐铭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想象。

　　现在，林墨突然要跟自己“谈谈”，让他心里莫名紧张。

　　“好，明天下午三点，校门口的蓝山咖啡。”齐铭回复道，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了一秒才按下。

　　第二天，齐铭提前十分钟到达咖啡厅，选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

　　他点了一杯美式，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窗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齐铭？”

　　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墨站在桌前，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比齐铭记忆中更加精干结实。

　　他的眼神锐利，嘴角绷成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

　　“是我。"齐铭示意对面的座位“请坐。”

　　林墨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审视般地看了齐铭几秒，然后才拉开椅子。

　　他点了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动作干脆利落。

　　“你知道周亦安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吗？”林墨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

　　齐铭的手指在咖啡杯上收紧：“不太清楚。他很少说起自己。”

　　林墨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推到齐铭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瘦小的男孩，最多五六岁，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旧衣服，站在墙角，手臂上有几道明显的红痕。

　　男孩的眼神空洞得不像个孩子，但齐铭还是一眼认出了同周亦安一样的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像两个小小的黑洞，吸收所有光线却不反射任何东西。

　　“这是……”

　　“周亦安，五岁半的时候。”林墨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天他父亲用皮带抽他，就因为他打翻了饭碗。”

　　齐铭的胃部突然绞紧，嘴里的咖啡变得苦涩难忍。他盯着照片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喉咙发紧。

　　“他母亲呢？”

　　“跑了。”林墨冷笑一声“在他四岁的时候。受不了丈夫的家暴，一个人偷偷离开了，连儿子都没带。”

　　服务员送来林墨的咖啡，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齐铭盯着照片，突然明白为什么周亦安总是吃得那么少，为什么对洒落的食物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为什么他的手腕上会有那些伤疤。

　　“后来呢？”齐铭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他父亲酗酒越来越严重，在他八岁时酒后驾车，死了。”林墨啜了一口咖啡“周亦安被送到孤儿院，然后是一连串的寄养家庭。”

　　林墨又翻出几张照片，那是十岁的周亦安站在学校操场上，比同龄孩子瘦小一圈；十三岁的周亦安在餐厅洗碗，袖子挽起的手臂上满是烫伤痕迹；十五岁的周亦安缩在图书馆的角落，面前堆着高高的书籍。

　　“大多数寄养家庭只想要政府补贴，没人真心对他。”林墨的声音里压抑着愤怒“最后一个家庭……”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那家的'父亲'有特殊癖好。”

　　齐铭的拳头在桌下猛地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突然想起那天无意中看到的，周亦安背上的伤痕，那些不规则的，像是被什么灼伤的痕迹。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齐铭强迫自己松开拳头。

　　“我们住过同一个小区。”林墨的表情第一次柔和下来“他五岁那年，我撞见他躲在垃圾箱后面哭，因为弄丢了买酱油的钱，不敢回家。”林墨的拇指轻轻摩挲咖啡杯边缘“我用自己的零花钱帮他买了一瓶，然后……”他耸耸肩“就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齐铭想象着两个小男孩在昏暗的小巷里交换秘密的画面。

　　一个开朗健谈，一个沉默寡言；一个保护者，一个被保护者。

　　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林墨看周亦安的眼神总是充满保护欲，也理解了为什么周亦安只有在林墨面前才会放松。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齐铭直视林墨的眼睛。

　　林墨的目光变得锐利：“因为我看到你在接近他。周亦安从来没有主动交过朋友，但最近他提起你的次数变多了。”

　　这个信息让齐铭心头一跳。

　　周亦安会向林墨提起自己？

　　“所以？”

　　“所以我要警告你”林墨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果你只是出于好奇或者同情，现在就离他远点。周亦安经不起再一次的背叛或抛弃。”

　　齐铭感到一阵愤怒：“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不了解你”林墨靠回椅背“所以才要弄清楚你接近他的意图。”

　　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云层遮住，咖啡厅里暗了下来。

　　齐铭看着林墨坚定的眼神，意识到比起自己，林墨是一个真正的守护者，一个愿意为朋友排除一切隐患的人。

　　某种程度上，他敬佩这种忠诚。

　　“我想成为他的朋友”齐铭说，然后顿了顿，修正道“不，我已经是他的朋友了。我不会伤害他。”

　　林墨盯着他看了很久，像是在评估这句话的真实性。

　　最后，他慢慢点了点头：“记住你说的话。”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站起身“对了，他有严重的胃病，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如果他不按时吃饭，会胃痛但他不愿意说。”

　　齐铭也站了起来：“我会注意的。”

　　林墨离开后，齐铭又在咖啡厅坐了很久，盯着手机上那张五岁周亦安的照片。

　　那个眼神空洞的小男孩和现在沉默寡言的青年重叠在一起，在他心里撕开一道口子。他突然很想回到过去，抱抱那个时期的周亦安。

　　我后悔没能早点遇见你。保护你。

　　第二天早晨，齐铭特意早起去了食堂。

　　他买了两人份的早餐，豆浆、肉包和煮鸡蛋，都是温和不刺激的食物。

　　回到宿舍时，周亦安已经起床了，正坐在书桌前看书。

　　“早”齐铭尽量自然地打招呼“食堂阿姨多给了我一份豆浆和包子，你要吗？”

　　周亦安抬起头，目光在食物和齐铭脸上来回扫视，像是在判断这个举动的动机。

　　齐铭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好意会被拒绝。

　　“……谢谢。”最终，周亦安轻声说道，接过食物。

　　这个简单的回答让齐铭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他假装整理书包，用余光观察周亦安吃东西的样子。

　　周亦安吃东西总是小口小口地，每一口都咀嚼很久，像是在细细品味，又像是在确认食物的安全性。

　　“今天有什么课？”齐铭故作随意地问道。

　　“上午文学理论，下午没课。”周亦安的回答比平时多了几个字。

　　“巧了，我下午也没课。”齐铭转过身“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我想去借几本书。”

　　周亦安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好。”

　　得到回应，齐铭心里乐开了花。

　　他想起林墨说的话“周亦安从来没有主动交过朋友”。

　　也许，只是也许，他可以成为第二个被周亦安接纳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齐铭开始有意识地“投喂”周亦安。

　　有时候是“不小心多买”的三明治，有时候是“实践课做多了”的饼干，有时候是“家里寄来太多”的水果。

　　每次他都找各种借口，避免让周亦安觉得这是刻意的施舍或怜悯。

　　而周亦安，从最初的警惕拒绝，到后来的小声道谢，再到偶尔会主动接受，这个变化虽然微小，却让齐铭看到了希望。

　　突发状况是在一个月后的周五晚上，齐铭最近一直在忙课题，投喂频率就没那么频繁，但有时候脱不开身也会喊张子鑫或者李成明帮忙投喂。

　　但当齐铭回到宿舍时却发现周亦安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怎么了？”齐铭扔下书包冲到床边。

　　“没事。”周亦安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齐铭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没有发烧，但周亦安在被触碰时明显瑟缩了一下。他看到中午让张子鑫带的饭还原封不动的放在桌上。

　　“胃痛？”

　　周亦安没有回答，但紧咬的下唇已经泄露了答案。

　　齐铭想起林墨的警告“如果他不按时吃饭，会胃痛但他不愿意说”。

　　“等我一下。”齐铭冲出宿舍，一路小跑到校医院，买了胃药和暖宝宝。

　　回宿舍的路上，他又拐去24小时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热牛奶。

　　周亦安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呼吸更加急促了。

　　齐铭倒了杯温水，把药片递给他：“先吃药。”

　　周亦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药片吞了下去。

　　齐铭又撕开暖宝宝的包装：“把这个贴在胃部会好受些。要帮忙吗？”

　　周亦安摇摇头，自己接过暖宝宝，但疼痛让他的动作变得笨拙。

　　齐铭看不下去了，轻轻掀开他的衣角，将暖宝宝贴在胃部衣服的内侧。

　　周亦安的皮肤冰凉得吓人，肋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你得吃点东西。”齐铭把面包和热牛奶递给他“小口喝。”

　　周亦安这次没有拒绝。他小口啜饮着热牛奶，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齐铭坐在对面床上，看着他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才松了口气。

　　“以后记得按时吃饭”齐铭轻声说“不然我会担心的。”

　　周亦安抬起头，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周亦安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不值得你这样。”

　　齐铭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想起了照片上那个五岁的小男孩，想起了林墨讲述的故事，想起了周亦安背上的伤痕。

　　“因为你是周亦安”齐铭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而我是你的朋友。朋友之间不需要‘值得’这种计算。”

　　周亦安盯着他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

　　最后，他微微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谢谢。”

　　这个微笑，虽然微小到几乎不存在，却让齐铭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

　　他暗暗下定决心，要一点一点地，把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养回来，让他知道自己是值得被爱的。

　　窗外，十月的风轻轻摇动着树枝，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银纱。

　　齐铭看着周亦安慢慢放松下来的睡颜，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只知道，他想一直这样守护着周亦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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