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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冢
一只琉璃碗口大小的八卦镜水光盈盈,映着洞内阴暗的光,照得席九印堂发绿。
“你们——”席九眯了眯眼,手中八卦镜折射出一道诡异的光。
“受伤了?”
几人闻声,目光纷纷落在宣月空青紫交错,混杂着斑斑血迹的颈间。
席九似笑非笑走上前:“宣公子素来体弱,怎么大婚之夜不好生享受洞房花烛,反而齐齐来水下相聚?”
宣月空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这是我家。”
席九:……
迟翎硬着头皮挡住几人视线,他现在跟宣月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倘若宣月空被夺舍之事被发现,难保不会供出自己重生之事,虽然重生听起来荒谬绝伦,可听者有意,到时候他更不好脱身。
他望着冷泉里自己苍白文弱的面孔,忽然想起宣月空精准无误地喊出“迟翎”的情景……也许宣月空并不知道重生一事,他大概以为自己用了某种秘术从五百年前存活至今。
五百年,对于修士都遥不可及的一段岁月。
倘若有人知道有秘术可以长生的话……
迟翎闭了闭眼,无论哪种可能,任其说出去都要引起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他心一横,口不择言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来殉情的。”
席九:?
韩重影:?
季少骞:?
闻苍短暂震撼过后,哽咽道:“关师兄你不要想不开啊,虽然你天赋奇差,样样不通,沉迷风月又爱洋洋自得,还老是给人添堵办坏事,但是大家还是很爱你的。”
迟翎:……气氛到了不死都不行了。
宣月空默不作声走上前,迎着席九的目光,不闪不避地回视过去:“席道长——”
温和灿烂的流金从他桃花眼中溢出,声音温厚低沉,“别忘了你的身份。”
席九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无声笑了笑:“看来果真如我所料,二位真是佳偶天成,关师弟一来,宣公子久病自愈。”
迟翎却诡异地想,席九这道行还是别招摇撞骗了吧,一通乱点鸳鸯谱,害得两个人都只剩空壳。
席九用灵力甩干了身上衣物,找了一块平滑的石板坐下,道:“宣公子可知,这宣府地势外地内高,乃是煞气凝滞,运势流失之象。”
宣月空淡淡道:“不知。”
“宣公子经年卧榻,宣府经年的血光之灾,皆是受了地煞的影响。”
“我夜观天象,找到风水薄弱之处,只要破了这地下凶煞汇聚之处,万事可解。”
他说得煞有其事,有理有据,迟翎一时分不清他哪句是真心实意,哪句是夹带私货。
闻苍弱弱地开口:“可是席前辈,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迟翎视线转了转,在方寸洞穴里扫过,没见到有门或暗格的机关,唯有上方数丈之外,一处砖石松动,隐约透出半点天光。
风声自缝隙穿行,带着外界破晓的晨光,光源自上而下斜斜刺下,像一束雪亮的剑锋。
“师兄,看这里!”
迟翎偏头,看见三人闻声凑在一起,正研究一块薄薄的青砖。
“这上面有字——”
“废话,我看得见!”
“上面写得是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吭声。
迟翎纳闷儿了,走上前道:“你们都不识字?”
迟翎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不识字好啊!”
青砖上刻痕锋锐张扬,入木三分,遒劲的力道刻了几行文绉绉的小字。
净者之源,闻道之衍。
销魂百转,道轮万千。
如果说关小鱼那句“轻解罗衫,春光悄与西风诉”是明晃晃的淫诗,那这四句天书可以说是含蓄版的艳词。
这是仙门百家里耳熟能详的四句巧词,其来源于修习之法独树一帜的合欢宗。
至于这句话里净者之源的解读么……
席九见几人面色古怪,接过青砖,垂眸细看,敛眉思索,最后掷地有声总结道:“处子血。”
闻苍耳尖绯红,声如蚊讷:“可是我们这里没有女修在啊。”
席九闻言一抬手,反驳道:“这就是你眼界狭隘了,谁说处子血一定就要规训女子,要知道童子身也是一样……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季少骞小心翼翼地试探:“您……是吗?”
席九:“……”
他正欲解释,忽而顿了顿,面上勾起一抹轻佻邪性的笑:“不知诸位可曾听过当今圣上膝下寂寞,天下医修皆束手无策,直到圣上痴迷占卜问卦,大批卦修进言献策,皇嗣日渐兴旺之事。”
“你们猜猜,为什么?”
众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惊恐与同情交织的微妙表情,唯有闻苍面带疑惑:“为什么?”
迟翎默默堵住了他的嘴,别问了,他敢说你不敢听啊。
短暂沉默过后,季少骞忍不住道:“所以?”
席九笑意盈盈地看向迟翎:“所以我想关师弟年幼,定能担此大任。”
于是众人的目光转而殷切地看向迟翎。
迟翎面上八风不动,脑内已经把关小鱼十八年人生的细枝末节都回味个遍了。
从关小鱼扇上那句颇具风尘的诗,到给人看诊随手开的两幅春药,再结合他体内这股自骨骼中迸发的灵力;迟翎实在是怀疑原主是不是私下拜入过合欢宗,寻了什么不登台面的修炼之法。
要是前世他也就大大方方站出来了,但眼下正是进不可攻退不可守之际,迟翎只好保持微笑。
几人眼看他笑而不语,又露出了更为意味深长的表情。
宣月空眉峰压得极低,似乎再也忍不了几人毫无意义的对话,墨色瞳孔逐渐呈现出一种纯粹的黑,浓郁得仿佛将要吞噬无边阴影,却忽听迟翎为难道。
“这好像……是我的新婚夜吧?”
席九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
他目光在宣月空和迟翎身上流离片刻,心满意足道:“那这真是可惜啊,又排除掉两个。”
季少骞觑他表情,谨慎道:“席师兄您好像并不可惜啊。”
席九目光顿住,转而目光新奇地重新打量起格外安静的韩重影和季少骞二人。
季少骞:“?”
韩重影抱臂靠墙,乌黑的发梢被水浸润,冷眸带着冰峭的寒。
“丹修的血可不是你想要就能要的。”
迟翎暗赞:硬气!
修真界行业百花齐放,界内热门选修独数丹卦专业;这要缘于当今圣上痴迷长生与占卜学问,甚至特地为此专设罗生堂和观星阁,广招善丹卦之人。
摘星府各科学业分布繁多,虽然大多修士都是凭着满腔热爱投身于修仙之道,可惜热爱可抵岁月漫长,却填不饱凡胎之腹。
像扇修琴修这类颇为风雅的专业,虽算不得前景辉煌,却胜在民生有需。
即便是学艺不精之人,凭借着响彻五州的摘星府之名,也能在民间混个雅称,足够自立门户后生无忧了。再不济,也能在青楼乐坊博得一席之地。
而像符修这种寓意不太好的专业,修习难度过大,研学又格外耗费心神气力,甚至还有反噬风险,在摘星府内称得上是无人问津。就在今年即将被取缔之刻,皇帝听卦修进谏开始大力扶持,这才有了隐隐死灰复燃之势。
因其修习风险实在太高,鲜有修得大成之人,偶有擅符者崭露头角,世家大宗必是争先恐后示好,抛橄榄枝将其纳入麾下。
兵修体修这等争议较大的专业,不同人处境可谓云泥之别,有背景的能在家里打点下博得一份御前护法之位,没背景的只能出府后在大户人家找个看家护院的闲差。
再者就是鞭修、棋修、食修、蛊修等极看重天赋又前景渺茫的专业,选修者非富即贵,出府后成就因人而异,无过多参考价值。
至于剑修……趁早自首吧。
世道律法千万,唯禁剑令深入人心,风口浪尖上逆流而上,死路一条。
人分高低贵贱,修真亦分三六九等。
于是季少骞在几人诡异又期待的注视下,红热一点一点漫上脸颊,很快滴滴殷红自他指尖落下,悉数落于那片寸许长的青砖上。
仿佛旋了无形的气流于洞内盘飞,湛湛青光映了满堂,风卷玉辉似有冲天之势,遥遥与头顶那束亮锋相连。
脚下的青石板缓缓浮现或明或暗的光,符文闪烁,隐隐连接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法阵,蓦然间,地面猛地一沉。
青蓝交映的灵力浮动,阻隔了迟翎视线,混乱间只觉被人狠狠一撞,旋眼前光芒大盛——是席九的八卦镜。
然而不等席九靠近,肩膀骤然被一股力量拉扯,迟翎身形不稳,整个人撞进了一个宽厚坚硬的胸膛。
洞穴泛着阴冷潮湿,但他身后那人却散发着温润柔和,呼吸间鼻尖充斥着浓郁的剑兰幽香。
闻苍有些无助地喊道:“这洞是要塌了吗,师兄你们在哪?”
迟翎刚想开口喊他过来,耳畔呼吸声忽然加重,低沉的声音吹起一阵酥麻。
“别说话。”
迟翎偏了偏头,眼前阵法的光芒变换,四周浑然不清,光影蹁跹好像眨眼间有百年时光悄然流转,那些飞速消逝的岁月又尽数映在迟翎眼底。
就好像,他真的见证过这段年岁。
宣月空的声音逐渐变得很远很空,似唤长眠之人清醒,又似安哄惊醒之人沉睡。
迟翎脑海中迟钝地响起一段古老又厚重的民谣——
闻凌虚低语,候珈蓝入梦……
直到光华渐隐,迟翎视线方才恢复。
面前没有洞穴,没有冷池,也没有天际斜刺亮如剑锋的光线。
冰冷的风呼啸而过,仿佛裹挟了千百年的风霜,吹起这片莽荒之原的遍野孤魂。
满目荒野青黄不接,泛着黄白打卷的叶片自根部斩断,徒然殉了满地的“春风吹又生”。
莽草交错之下,地面上横七竖八斜亘了无数柄剑。
薄阳映照着荒野剑冢,斑驳的铁锈上落得最后一片余晖,神光流转又很快黯淡,隐约窥得了当年剑下风光。
斜插的剑迎风而立,在残阳下拉伸出笔直绵长的剑影,剑影末端,站着沉静而立的宣月空。
他背光而站,随意抽出一柄剑,剑尖翻出沾着草屑的泥土,像一只只灰扑扑的蝴蝶,在落日熔金下飞扬出隔世的尘灰。
有那么一瞬间,迟翎以为他会把剑对准自己。
就像他拔出那柄剑一样。
破开一层骨与肉,自胸膛溅射出蘼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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