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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拾
雪下得很大。
苏停云将打满补丁的棉袄裹紧了些,她本不应该在这样的夜里出门,但米缸已见底,柴火也只够烧到明日,可隔壁王婶家的孩子高烧不退,她翻出最后一点草药,踩着没踝的积雪送过去。
回程时,她在巷角的雪堆里看见一团黑影。
起初以为是冻死的野狗,走近了才发觉,那竟是个孩子。
少年蜷缩在墙角,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雪浸透,黑发落满了冰碴,他的脸埋在臂弯里,手腕瘦得见骨,青紫血管在一片苍白里格外刺目。
苏停云心猛得纠紧了,她蹲下身,轻轻拂去少年肩头的雪,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声音比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还轻:“能听见吗?”
少年感受到拉扯,浑浑噩噩间突然暴起,一口咬住苏停云的手腕。
苏停云疼得紧,却还是用另一只手环抱住少年,轻声哄着孩子:“不怕了...不怕了...咱们回家”
少年在她怀里挣动两下,终究抵不过寒意与疲惫,昏沉沉晕了过去。
苏停云抬手抹了抹少年脏兮兮的小脸,背着困睡的少年往家走,嘴里喃喃道:“雪停嘞,崽归家啰——”
雪地上,她的脚印很快被新雪掩埋。
少年猛得睁眼。
陌生的屋顶,漏风的窗纸,身下硬邦邦的土炕,却...不冷。
他迟钝地低头,发现自己裹着一件红得刺眼地衣裳——料子细腻,金线绣着交颈鸳鸯,袖口缀着小小的珍珠。
“醒了?”
一道温润的女声传来。苏停云正搅着一碗粥,回头就见少年浑身紧绷,猛得往后缩,像只随时会炸毛的猫。
苏停云瞧着可爱的紧,见少年死死攥着那件衣服,忍不住失笑:“家里能穿的只有这件嫁衣了,虽然和小男孩不是很相配,但是至少不冷。”
少年没推拒,也没动,死死地盯着苏停云,眼神凶得吓人。
苏停云叹了口气,声音从灶台边传来:“记得喝粥啊。”
少年捂了捂早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最终还是捧起了碗。
第一口烫得他舌尖发麻,第二口他尝出些味道,但淡得几乎没放盐,米粒也少得可怜。第三口他觉得暖暖的,那股温暖从喉咙一路划进胃里。
他喝得很慢,苏停云就坐在一边慢慢地等。
“还要吗?”
苏停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少年浑身一僵,这才发现她已经坐在他身边。
一个明显的震惊的表情,苏停云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使劲揉搓了几下,又忍不住笑,:“你这小东西怎么这么招人稀罕,眼睛大大的,长得也俊俏。”
少年显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跟着点了点头。
“你还跟着点头啊,哈哈哈,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他名字了,灾星不需要名字,挨打的时候“小野狗”“小杂种”就是他的名字。
“......阿弃。”少年想了很久最终回道。
苏停云的手一顿,轻声说:“这名字不好听,娘给你重新取一个好不好?”
“娘也没有什么文化,在一雪夜捡到的你,就叫你阿拾好不好?”
现在他叫阿拾了。少年在心里默默的重复了一遍。
窗外的雪还在下,灶台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拖的很长,交叠在一起,竟有了几分家的模样。
阿拾在苏停云家住了下来。
起初,他像只野猫,随时准备逃走。夜里睡觉必须贴着墙根,饭碗必须得等苏停云先动筷才肯碰,会在苏停云靠近时下意识绷紧肌肉。
苏停云也不急,由着他去,每天乐呵呵的养着崽。
阿拾应激咬伤了苏停云,苏停云不在意的笑笑,用伤腕圈住阿拾的脖颈,将血渍蹭上他后颈:“这样咱们就扯平啦。”
第一场雪化时,阿拾发现夜里似乎总有昏暗的灯火闪烁。
阿拾被细碎的“沙沙”声吵醒后,他赤脚摸到门边。
灶台的另一边,苏停云佝偻着背坐在矮凳上,枯瘦的手指飞快地翻动竹篾。墙角堆放着七八个编好的竹筐,个个扎实匀称,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阿拾认得那些竹子,是他前几日从后山砍回来的。
苏停云抬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正巧撞上阿拾的目光。
“吵醒你了?”苏停云慌忙扔下竹篾,冲过来抱起阿拾,“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穿鞋子?冻出病了可怎么办。”
阿拾静静的被苏停云放在床上,裹好被子,突然抓住了苏停云的手,紫红的冻疮未退,又新增了几条被竹篾割出的血痕。
他声音崩的死紧,闷闷的:“...以后别编了。”
苏停云看着他,伸手拂开他额前碎发,指腹划过少年眉骨,声音温软:“傻话,编竹筐又不累。”
苏停云替阿拾掖了掖被角,一下一下轻柔的拍着阿拾的背:“快睡吧,娘唱歌哄你睡好不好?”
阿拾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苏停云没说话。
苏停云又笑了起来,轻声哼着:“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娘亲得有钱......”
三日后,苏停云把新编的一百零九个竹筐全卖了,换了三两肉。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要上天。
村里飘着糖瓜香,阿拾躲在院门口的角落,看孩子们放爆竹。
回来时发现枕边多了块芝麻糖,已经有些化了。他躲在被窝里咬了一小口,甜得喉咙发紧。
除夕夜,苏停云破例炖了一锅肉,上面卧着个荷包蛋。
阿拾第一次吃肉,他头一次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美味的食物。
他狼吞虎咽,蛋黄糊了满脸,苏停云一边伸手替他擦,一边说:“吃了这顿,明年就能长得比门框高。”
这次阿拾没躲,他想,要是每天都是过年就好了。
开春,阿拾开始跟着苏停云去河边洗衣服,他力气大,能拧出更多水。
有次他看见苏停云悄悄揉了揉腰,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把要洗的衣服全拿到河边洗了。
苏停云找来时,朝阳正照在少年单薄的背,阿拾正蹲在青石板上奋力的搓衣服,动作笨拙却认真,溅起的水花里藏着耀眼的彩虹。
立夏,天气又闷又热。
最近的阿拾很苦恼,王赖子天天擅自闯进院子,见苏停云不在,就笑嘻嘻的来找阿拾,用他猥琐的表情和猥琐的脸。
“扫把星,你知道苏娘子去哪了吗?她什么时候回来呀?”
阿拾淡淡的撇了他一看,转了个身没说话。
隔天,王赖子踏进小院时手里拎着条五花肉。
瞧见苏停云,他故意拖长调子,一脚踩着阿拾刚编好的竹筐:“苏娘子——”
苏停云没理他,换了一边继续晾衣服。
王赖子不死心,转了个圈凑到苏停云跟前,晃了晃手里的五花肉:“编竹筐能挣几个钱?你跟了我,保证顿顿见荤!”
“砰!”半桶漂衣的皂角水泼上他□□。
王赖子脸一沉,旁边还有个扫把星看着,脸上多少挂不住,他猛拽苏停云手腕,指头掐进苏停云袖管:“装什么清高?不过是个克死男人的寡妇,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苏停云攥着空木捅,呸了一声:“我克夫?那你就是克爹娘,三十好几啃老本的烂泥!”
“贱人!”王赖子揪住苏停云的头发就要往墙上撞。
“嗷——!”
一声惨叫,王赖子捂着血淋淋的手腕踉跄后退。
苏停云手里的簪子正滴着血:“还不快滚?”
王赖子恶狠狠瞪着苏停云,突然大笑:“好啊,好,你给老子等着。”
“听说了吗?西街那个寡妇——”
茶碗“当啷”一放,几个脑袋立刻凑近。
王赖子灌了口粗茶,故意把嗓门扯得老高:“那苏寡妇,捡了那个扫把星回去做儿子,就是那个克死他父母的扫把星。”
“昨儿个我看见那苏寡妇,带着她的便宜儿子到后山去嘞,俩人隔了好久才出来!”
“诶呦——”吃瓜的小贩挤眉弄眼,“莫不是......”
“那野种都多大了?”王赖子啐了一口,“十四五的小子,天天跟寡妇住一屋......”
众人在人来人往的茶馆里哄笑。
三日后,学堂门口。
几个孩童拍手跳着新编的顺口溜:“克夫星,扫把精,捡个儿子当相公!”
阿拾踢开王赖子家院门时,王赖子正醉醺醺地数着铜板。
少年一把揪起他前襟,抄起染棍砸下去,却在最后一寸生生停住。
阿拾想起苏停云温柔的朝他笑,想起苏停云给他买糖吃,想起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想起街角几个汉子看向苏停云时黏腻的目光。
王赖子瞧着阿拾的模样,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啊——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我就做实你们母子苟且!”
“果然是你!”
阿拾的手颤抖着,眼里染上一点赤色,狠狠将染棍砸向王赖子脑袋,鲜血顺着染棍淌下。
“阿拾......?”
苏停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阿拾看见顺着染棍流下的血,沾了他满手,他猛得扔了染棍。
他突然发起抖来,不是怕,而是一种更尖锐的情绪。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苏停云的尖叫,或者是一巴掌,这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吼出“是他活该!”
可苏停云只是平静地蹲下摸了摸王赖子的颈脉:“死了......死了也好。”
她起身抽出发簪,狠狠划向自己小臂。
阿拾扑过去攥住她流血的手腕。
“总得有个说法。”苏停云像以前很多次一样,温柔的,笑着看向阿拾,“没事的,是他醉酒调戏,我反抗时误伤,是娘杀的。”
阿拾闻言不住的摇头,眼泪不自觉滚落:“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苏停云用干净的手擦去阿拾的泪,快速埋了王赖子的尸体,终于泄露一丝颤抖。
幻境里的苏停云背着少年,一如初见时。染血的棍子插在她腰间,每走三步便轻托孩子的臀腿,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雪消嘞,崽归家啰——”
夕阳将母子的身影烙在青石路上,影子被阳光拖得很长很长,可他们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的幸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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