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在晨光里显出一种肃穆的旧色，与周围崭新的教学楼格格不入。楼前立着块木牌，黑底白字写着“教务处”。何闻野站在楼前，抬头望了望三楼那些紧闭的窗户，手心微微出汗。空气里有修剪过的青草味，远处操场上传来隐约的口号声和哨音，属于一中的、井然有序又充满压迫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踏进楼门。里面光线骤然暗下来，走廊空荡，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带着清晰可辨的生疏。找到楼梯，木质扶手光洁冰凉。他一步步往上走，心跳随着脚步的节奏不自觉地加快。三楼，左转，一扇深色木门上挂着“教务处”的铜牌。

　　他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略显疲惫的中年女声。

　　何闻野推门进去。房间不大，堆满了文件和书籍，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旧油墨的味道。办公桌后坐着一位戴眼镜、头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的女老师，正低头写着什么。她抬起头，透过镜片打量他：“什么事？”

　　“老师好，我是新转来的学生，何闻野。来报到。”

　　“哦，何闻野。”李主任——何闻野根据宋予执的提示推测——从一叠文件里抽出一份，快速扫了一眼，“从三中转来的？手续都办齐了。”她放下文件，站起身，走到墙边一个塞满文件夹的铁柜前翻找，“你的学籍档案……分班已经定了，高二（七）班。班主任姓陈，等会儿我让人带你过去。”

　　高二（七）班。和宋予执同年级，但不同班。何闻野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不同班也好，省得尴尬，也符合宋予执“不要暴露关系”的要求。

　　李主任找出一个牛皮纸袋，走回办公桌：“教材和课程表在里面。校规校纪自己看。一中管理严格，既然来了，就要遵守。”她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一种见惯了转学生的平淡，“在这里等着，我找个学生带你去教室。”

　　她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了个短号：“喂，沈千恒在吗？让他来教务处一趟。”

　　沈千恒？何闻野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特别。

　　等待的几分钟里，李主任重新坐回座位处理文件，没再跟他说话。何闻野站在一旁，有点局促，目光在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游移，最后落在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一部分操场和远处矗立的、现代化的主教学楼。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像小小的棋子，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上移动。宋予执此刻应该已经在某个教室里了。他会坐在靠窗的位置吗？还是后排？他会像在公交车上那样戴着耳机，隔绝外界吗？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报告。”一个清朗悦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慵懒磁性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男生走了进来。个子很高，几乎与宋予执不相上下，但气质截然不同。他也穿着蓝白校服，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头发是浅栗色的，微微带着自然的卷曲，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一点眉梢。他的脸是那种带有混血感的俊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角天生带着点上翘的弧度，即使不笑也仿佛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色是很浅的琥珀色，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里，像两块融化的蜜糖，明亮，温暖，却又带着点玩世不恭的透彻。

　　他走进来，先是对李主任笑了笑，那笑容自然而亲切，仿佛能瞬间点亮略显沉闷的办公室：“李主任，您找我？”

　　“千恒啊，”李主任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这是新转来的何闻野同学，分在七班。你带他去陈老师那里报个到，顺便熟悉一下教学楼。”

　　沈千恒的目光转向何闻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笑意加深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欣赏的好奇。“新同学啊？欢迎欢迎。”他主动伸出手，“我是沈千恒，高二（一）班的。”

　　何闻野连忙握住他的手。沈千恒的手干燥温暖，力道适中。“你好，我是何闻野。”

　　“行，那走吧。”沈千恒对李主任点点头，“主任，那我们先过去了。”

　　“去吧。”李主任挥挥手，重新埋首文件。

　　走出教务处，走廊里的光线似乎都因为沈千恒的出现而明亮了几分。他走路的姿势很放松，带着一种随性的优雅，边走边侧头看何闻野，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兴趣：“从哪个学校转来的？以前没在一中见过你。”

　　“三中。”何闻野回答，抱着怀里装着教材的牛皮纸袋。

　　“三中啊，听说那边活动挺多，比较自由？”沈千恒语气随意，像在闲聊，“来一中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严肃？”

　　“是有点……不太一样。”何闻野老实说。沈千恒身上有种奇特的亲和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些，话也多了点，“感觉大家走路都快一些。”

　　沈千恒笑了，笑声低低的，很好听。“慢慢就习惯了。对了，你怎么这个时候转学？高二都过了一半了。”

　　“家里有点事。”何闻野含糊道。他不想多提重组家庭的事。

　　“理解。”沈千恒也没追问，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七班班主任陈老师人不错，就是有点爱唠叨。你们班在明理楼三楼，挨着我们一班。”他指了指远处一栋造型现代的教学楼，“以后就是邻居了。”

　　他们走下红楼，踏上连接各处建筑的林荫道。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周围不时有学生经过，看到沈千恒，很多人都会主动打招呼，男生女生都有，沈千恒也一一笑着回应，态度熟稔自然。他在学校里显然是个受欢迎的人物。

　　何闻野跟在他身边，能感觉到一些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打量和好奇。他不太自在地低了低头。

　　“别紧张，”沈千恒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局促，语气轻松，“新同学嘛，大家好奇很正常。过两天就好了。”他顿了顿，忽然问，“对了，你认识宋予执吗？”

　　何闻野心里猛地一跳，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到。他强作镇定，抬头看向沈千恒：“宋予执？谁啊？”

　　沈千恒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像是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但笑意未减：“我们班的，就你们隔壁一班。跟你一样，话不多，不过他是真的少。”他语气里带着点调侃，但听起来并不含恶意，“我刚看你从教务处出来那表情，有点……嗯，怎么说呢，像刚被审讯完。宋予执以前转学来的时候，我也被主任叫去带过他，他那会儿的表情跟你现在有点像，都是那种‘这地方真够呛’又强撑着没事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

　　何闻野暗暗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联想。“不认识。”他摇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我刚来，谁也不认识。”

　　“也是。”沈千恒笑了笑，不再追问。他指了指前面一栋楼，“那就是明理楼了。三楼，左边是一班，右边是七班。你们班这会儿应该早自习刚结束，陈老师可能在教室。”

　　他们走进明理楼。楼里很安静，只有隐约的读书声和老师讲课的声音从各个教室门缝里漏出来。楼梯间贴着各种竞赛获奖名单和光荣榜，何闻野匆匆扫过，在一等奖的名单里看到了“宋予执”的名字，不止一个学科。名字后面跟着简洁的班级“高二（一）班”，冰冷而醒目。

　　果然很厉害。何闻野想。

　　到了三楼，走廊更安静了。左边第一间教室的门牌上写着“高二（一）班”。后门上的玻璃窗映出里面整齐的课桌椅和伏案学习的身影。何闻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过去，试图在那些穿着相同校服的背影里寻找那个熟悉的、挺直而疏离的轮廓。但他看不清楚。

　　沈千恒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笑道：“怎么，对我们班感兴趣？要不要先去我们班参观一下？反正陈老师应该还没到。”

　　“啊？不用了不用了。”何闻野连忙收回目光，“还是先去七班吧。”

　　“行。”沈千恒带着他往右走，在挂着“高二（七）班”牌子的教室前停下。前门关着，里面传来嗡嗡的说话声。沈千恒直接推开门。

　　教室里的声音顿了一下，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落在门口的沈千恒和何闻野身上。何闻野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陈老师？”沈千恒扬声问道，目光在教室里扫视。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微胖的中年男老师从讲台后抬起头，看到沈千恒，脸上露出笑容：“千恒啊，什么事？”他的语气很和蔼。

　　“李主任让我带新同学过来报到。”沈千恒侧身，把何闻野让到前面，“何闻野，从三中转来的。”

　　陈老师走过来，打量了一下何闻野，点点头：“何闻野是吧？欢迎。你的座位……”他看了看教室后方，“暂时先坐最后一排靠窗那个空位吧。教材领了？”

　　“领了，老师。”何闻野举了举手里的纸袋。

　　“好，先坐下。早自习后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准备上课。”陈老师说完，又对沈千恒笑道，“麻烦你了千恒。”

　　“不麻烦，陈老师。”沈千恒笑着应道，然后转向何闻野，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带着点促狭，“新同学，加油哦。有空来一班玩。”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了七班教室，背影潇洒。

　　何闻野抱着纸袋，在众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沿途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黏在他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平淡的。他在空位坐下，把纸袋塞进桌肚，才稍稍松了口气。窗外的光线很好，能看见楼下的篮球场和更远处的绿茵。

　　同桌是个戴着厚厚眼镜、正在拼命刷题的男生，只在他坐下时抬头看了一眼，含糊地说了声“嗨”，就又埋进了题海。

　　前排两个女生回头看了他几眼，低声交谈着什么，隐约能听到“沈千恒亲自带来的”“长得挺可爱”之类的字眼。何闻野假装没听见，低头整理自己的新教材。

　　心跳渐渐平复下来。新班级，新同学，新的开始。沈千恒的出现像一阵意外而和煦的风，短暂地驱散了他初来乍到的紧张和孤立感。但沈千恒提到宋予执时那敏锐的一瞥，又让他有些不安。这个人太聪明，也太善于观察。他真的相信自己和宋予执不认识吗？

　　还有，沈千恒和宋予执是同班同学。他们关系怎么样？从沈千恒提起宋予执的语气来看，似乎不算陌生，但也谈不上亲密。宋予执那样的人，会有“朋友”吗？沈千恒这样光芒四射、长袖善舞的人，又怎么会和宋予执有交集？

　　何闻野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抽出第一节课的课本，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陌生的内容上。然而，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望向对面那栋楼——如果方向没错，一班应该就在对面楼的同一层。

　　他能看到对面教室的窗户，一些敞开着，一些紧闭。偶尔有人影在窗前闪过，看不清面容。

　　宋予执会在哪扇窗户后面？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在适应新的一天？还是会完全不受影响，继续他规律而冷淡的“局外人”生活？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骤然响起，尖锐而绵长，打断了何闻野的思绪。教室里瞬间嘈杂起来，收拾书本的声音，交谈声，桌椅挪动声。新的一天，真正的课堂，即将开始。

　　何闻野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在一中的第一堂课。而关于宋予执，关于沈千恒，关于这个崭新又复杂的环境里的一切未知，都暂时被他压到了心底。眼下最重要的，是度过这第一天。

　　窗外的阳光愈发明亮，透过玻璃，在他摊开的崭新课本扉页上，投下一块晃动的、温暖的光斑。他在那光斑旁边，用指尖无意识地划了一下，留下一条浅浅的印痕。像是某种无言的标记，标记着这个混杂着忐忑、好奇、一丝失落和更多未知的早晨。

　　对面楼的某扇窗户后，宋予执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这个位置既能观察窗外，又不易被老师过度关注。早自习他一直在看一本英文原版的物理期刊，耳机里循环着单调的白噪音。周围的嘈杂与他无关。

　　沈千恒踩着铃声回到座位，就在宋予执斜前方。他坐下时，椅子腿在地上拖出轻微的声响，带着他一贯的随意。他没有立刻拿出课本，而是转过身，手臂搭在宋予执的桌沿上，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点饶有兴味的光芒。

　　“喂，予执，”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刚帮李主任跑腿，带了个新转学生去七班。挺有意思一小孩。”

　　宋予执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目光没有从期刊上移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沈千恒对他的冷淡反应习以为常，也不在意，继续道：“叫何闻野。从三中转来的。”他仔细观察着宋予执的表情。

　　宋予执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保持一致。他只是又翻过一页，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沈千恒笑了笑，收回手臂，转回身，从书包里往外掏课本，声音依然带着笑意，轻飘飘地落进宋予执耳中：“不认识啊？我还以为你俩认识呢。他看到你们班门牌的时候，眼神有点不一样。”

　　宋予执的指尖，在光滑的期刊纸张上，极其轻微地划过一道看不见的痕迹。窗外的阳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桌面上，照亮他手边那个已经复原如初、颜色整齐划一的魔方。

　　教室里喧闹着，老师在讲台上清着嗓子准备上课。

　　宋予执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沈千恒的后脑勺，看向窗外。对面，明理楼的某扇窗户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看不清里面。

　　他重新垂下眼帘，戴上了放在一边的耳机。白噪音瞬间充盈耳膜，将外界所有的声音——包括沈千恒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包括教室里渐起的讲课声，包括自己胸腔里那一声比平时稍重了些的心跳——都隔绝在外。

　　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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