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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015.4.6 晴
踏着晨露的微凉回到家,指尖还没来得及转动钥匙,一缕温暖的香气已从门缝中悄然钻出,萦绕在鼻尖。
推开门,许禾正踮着脚,伸手去够放在橱柜顶层的酱油瓶,锅里的煎蛋滋滋作响。
晨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他专注的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
听见开门声,他身形一滞,煎蛋在锅里打了个踉跄。
我俯身换鞋,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飞快地从我脸上掠过,带着些许出乎意料的慌乱。
“不急,”我压下喉间的笑意,声音放得轻缓,“慢慢来,还早。”
待我冲完澡,带着一身的水汽出来时,餐桌上已然摆好了热气腾腾的早饭。
许禾垂头坐在对面,筷子在指尖转了三圈,才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小菜。
我能感受到那道视线,犹如春蚕吐丝般,细细密密地缠绕在我的身上。
可每当我抬眼,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睫毛仓皇垂落的瞬间,仿佛他的眼睛从未抬起一分。
我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温润的鲜味立刻在口中漫开,使我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很好吃,谢谢你。”语气里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愉悦和轻松。
余光里,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一紧,动作有片刻的停顿,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那强装镇定却又欲盖弥彰的模样终是让我没忍住轻笑一声。
哎,这孩子,真的是。
吃过早饭,我们并肩出门。
他的校服领子微微翻起,我自然地替他整理,指尖刚触及布料,便察觉他的身体一僵。
白皙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红,乖顺地站在原地,没有躲开,任由我抚平那道褶皱。
走过第二个路口时,喧嚣的吵闹声里,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喊,引得路人连连侧目。
转身便看见很久没见的老朋友跨坐在单车上,满脸诧异。
“真的是你!”他的语气里满是久别重逢的惊喜,随后目光便落在我身侧的少年身上,转为毫不掩饰的疑惑,眉毛高高挑起,“这位是?”
我下意识地侧移半步,挡在许禾身前,“我弟弟。”
他探究的目光在我们二人之间变换,最终定格在眉眼处那些许相似的轮廓上,唇角泛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才多久没见,你就有了个这么大的弟弟?”
许禾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我的衣摆,整个人缩在我的身后,只是偶尔探出半个脑袋,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来客。
朋友见他这副模样,笑着打趣,“小朋友怎么这么怕生?”又抬头看向我,带着熟悉的调侃,“你没跟他提起过我吗?”
我低头,目光掠过许禾紧攥着我衣角的手,对着朋友轻轻摇头。
“他不知道你。”我顿了顿,一丝窘迫浮上心头,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而且……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更重要的是,”我望向他风尘仆仆的脸,语气带着些许复杂,“我从来没想过你还会回来。”
“真绝情啊。”他撇了撇嘴,故作不满地抱怨,眼底却还是带着笑意。
“名字而已,不重要,我们能认出对方就好,况且,你不是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嘶,你突然这么一说,”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抬眼思索起来,“好像还真是…”
“你现在忙吗?”我看了一眼身旁紧绷着的许禾,轻声商量,“不忙的话能不能稍微等一会,等我送完他上学,再去找你细说,可以吗?”
对方了然地点了点头,跨在单车上朝我潇洒地挥了挥手,“行,老地方等你。”
去学校的路上,许禾一直很安静,他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校门口,他也没说一句话。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依旧低垂的脑袋,柔声说:“到了。”
他闻声顿了顿,却没有抬头,只是松开抓着我衣角的手,反去攥紧书包带子。
只是片刻,他就转身汇入了入校的学生人流里,一次回头也没有。
那清瘦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漫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这是被刚才突如其来的搭讪吓到了,还是…在为什么别的事情闹别扭呢?
没再多想,我转身走向街角那家熟悉的早餐铺。
蒸笼叠得老高,白茫茫的雾气氤氲缭绕。
他就斜倚在朦胧的水汽后,手里端着半杯没喝完的豆浆,升腾的热流模糊了他带笑的眼睛。
“怎么,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变的这么憔悴了?”他调侃道。
“这…你要我从何说起呢?”
“走吧,”他朝河堤方向扬了扬下巴,“好久没一起散步了,边走边说吧。”
“换个地方吧,”我轻声打断,“那里前几年就改成景观河道了,水声哗啦啦的,你不是最怕那种声音了么。”
他闻言一怔,嘴角微微下撇,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惋惜,“是吗,真可惜。”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豆浆杯壁,“要我说,改造了也不见得多好,不仅没让这儿变得更富有,反倒平白添了不少花销,有那些钱还不如……”
“好了,”我出声打断,“说再多也无济于事,我们还是找个合适的地方吧。”
他便也没再多言,我们转而踏上一条僻静的林间小道。
沿着林间小道缓步前行,晨光穿过交错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那孩子……”他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是你妈再婚那边的?”
我点了点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的脚步明显顿住了。
在他开口追问前,我继续解释道:“大概一周前被硬塞给我的。”
话语在此处打了个结,一时间,那些复杂的情况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他来的时候,身上都是陈年老伤,甚至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
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有晨练的老人缓缓打着太极。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
良久,他忽然把喝完的豆浆杯捏得咔咔作响。
“你还是老样子,”他的声音带着了然,也带着些许无奈,“见不得任何人受苦。”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就像当初,明明你自己都吃不饱,还非要分我半个馒头一样。”
他转头看向我,眼里藏着深切的悲哀,“可你自己过得也并不如意,这又突然多个孩子……”
“其实…最开始我也这么想。”我低着头,诉说着内心的情绪。
“我是不接受的,我付不起这个责任,我也并不想承担这个责任。”我在一棵老槐树下停步,斑驳的树影在周身摇曳。
和许禾初次见面时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但现在……”闭了闭眼,我抬起头,任由阳光透过叶隙洒落在脸上。
“是他让我觉得,这个空荡荡的房子终于像个家了,我也是被需要,有归属的人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作一声轻叹。
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所有无法言表的情绪,都落在了这沉甸甸的掌心里。
“说真的,”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我,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二感谢的人。”
我不由得失笑,“哈哈哈,这种东西还分什么第一第二?”
此刻一切生活的重担都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好友间的打趣。
笑声刚落,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他蜷在巷口提起过的往事。
我转头轻声寻问,“所以……你找到他了吗?都过去这么久了。”
他眼里的光猛地暗了下去,轻轻摇头。
一切了然于心。
酸涩的情绪漫上我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你们……分开多久了?”
“十二年。”
“我去……”我不由得惊叹出声,“都这么久了,看起来他对你是真的意义非凡啊,让你念念不忘到现在。”
“当然。”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却字字清晰,“我的命是他给的,要不是他,我早就死了八百回了,不说天灾人祸。”
我下意识停住脚步,紧紧望向他,试图在那张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
可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沉静的真挚,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我没和你说过吗?”他轻笑着别开脸。
我摇了摇头,林间的风穿过我们之间的寂静。
“那好吧,”他将手中的空豆浆杯捏得扁扁的,声音飘忽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又不算平凡…”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树梢间破碎的天空,仿佛在透过那片湛蓝,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只存在于记忆里的身影。
他停下脚步,靠在一棵老槐树下,粗糙的树皮硌着他的脊背。
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的目光涣散,仿佛穿透了时间,望回了那个充满恶意的起点。
“还记得我一出生,”他的声音干涩,“家里人就一个接一个地去世,他们都说是我害的,指着我叫‘灾星’,骂我是‘杀人犯’……”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指尖沾上了褐色的碎屑,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后来,家里人全死光了,我也被赶出了村子,他们怕我带来霉运,我无处可去,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只有他…”
说到这里,他蜷起的手指微微松开,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光,“只有他愿意靠近我。”
“只有他,会在我挨打时,毫不犹豫地冲过来,用他比我强壮不了多少的身板护住我,后来啊,挨打的对象就变成他了。”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自责,“我想帮他,可我不敢……他被打得嘴角流血,却还对我温柔地笑,也从未怨过我。”
“我就这样,像条流浪狗似的跟着他,他也不赶我,就那么默许我跟着,用他那单薄的肩膀,为我撑起一小片天。”
他的嘴角牵起一个苦涩又温柔的弧度,仿佛忆起了那段相依为命的温暖。
“他那会儿……也才十多岁吧。”
“为了养活我,他挺直还没长开的身板,谎称自己成年了,只是个子矮,他就那么打着黑工,搬货、刷碗、挖渠……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他的目光放空,仿佛看到那个瘦小身影在尘土和汗水里奔波。
“可他从来都没亏待过我。”
他的语气变得柔软,“别人家孩子有的,我都有,当时我就想啊…”
他闭上眼,声音轻得像梦呓,“整个世界都不爱我,没关系,有他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可等他再睁开眼时,那点微光熄灭了,被巨大的空洞取代。
“可是后来,他走了,一声不响,抛下我一人,只给我留下了一张我们的合照。”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仿佛那里还揣着那张珍贵的相片。
“当时我就发了疯地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再见他一面,就一面,一面就好…”
“后来,我又变成了没人要的流浪汉。”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抛弃我。我想干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他苦笑着摇头,“我还是放弃了,我害怕死亡,更害怕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再后来啊,我捡到一条流浪狗。”
“它跟我一样,脏兮兮的,没人要。”
“可是那些人还是不放过我,我还是会挨打,那条傻狗……它那么小,却总是龇着牙,护在我身前。”
“有一次,他们被咬了一口,急眼了,想要弄死它,我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想我不能再这样了,不能总是躲在别人身后,我就挡在了它前面。”
“他们生气了,对于我的反抗,他们把我往河里摁,水好冷,灌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好怕,我喘不上气,我好难受…”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四周静悄悄的。”
“我找不到我的小狗了…”他摊开手掌,仿佛在凝视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留给我的,只有它脖子上那个被拽下来的,冰冷的铭牌。”
“我就像疯了一样,四处找啊,喊啊…”
“最后,我找到了它的尸体,被他们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眼睛还瞪着。”
他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我把它埋了,我不敢看它的眼睛。”
他颓然地滑坐在树根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自我厌弃。
“我觉得我好没用,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它就不会死了,我当时就想,算了,死就死了吧,我往河中央走去,水没过了我的腰,我的胸口。”
这时,他的语调忽然变得奇异,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恍惚。
“就在那时,刮来一阵风,猛地吹起了什么,正好贴在了我的脸上,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伸手拿下来一看……”
他抬起头,脸上是纵横的泪痕,眼神却透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是那张照片,那张我贴身藏着的,我们唯一的合照。”
他了然地笑了笑,那笑容混杂着无尽的酸楚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我想,或许他还是不想我死的吧,他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找到他,对不对?”
“后来…”他嗤笑一声,“后来我就遇到你了。”
“…那,”我被这沉重的故事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声音干涩,“他现在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他轻轻摇头,目光投向林荫深处,那里光影迷离,前途未卜。
“…那你找到他之后,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
……
良久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忽然,他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撑着树干站起身。
他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凝聚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同一个错误,我不会犯两次,这一次,无论他在哪里,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那你这次回来是……”我犹豫着开口。
“我回来收拾东西,我打算把东西都收拾好,这一次,就算是跑遍整个中国,我也要找到他。”
说着,他的眼神依旧坚定,望向我的时候,却不自觉地带着一丝卑微。
“这些事我也就只能和你说了,哥。”
“我打算边找边攒钱,这样找到他的时候才不会显得太过狼狈,这样我才能更好的照顾他,虽然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见我,不知道他还…”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那双突然暗淡下来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不用。”他连忙摆手,“我这次找你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好好地和你道别,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语气诚恳。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我们都知道,这一次的分别或许就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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