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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梦引
案卷房内,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那如山如海的卷宗架子上,如同两尊无声对峙的神祇。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卷宗深处弥漫的陈旧霉味和尘土气息,此刻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变得焦灼而充满硝烟味。
萧钧行脸上那终年不化的冰霜,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他不再敲击桌面,交叠的双手缓缓分开,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食指指腹——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不易察觉的小动作。许知微的情报之精准、剖析之深刻、反击之犀利,完全超出了他对一个深闺女子的认知。这哪里是养在相府的娇花?分明是一柄藏在锦绣匣中的绝世名剑,此刻已然出鞘,锋芒毕露!
“好一个‘撬动巨石的支点’。”萧钧行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先前那股咄咄逼人的质询意味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与评估,“许小姐洞若观火,本官……佩服。”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字句,“王槐妻女,暂安。妇人惊惧过度,精神恍惚,只断续提及王槐死前数日,常于深夜对着几块‘闪青光’的碎石发呆,喃喃自语‘别院’、‘贵人’、‘要命’等词。至于下毒者……”
他身体再次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许知微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本官验尸所得,其喉部残留之毒物,极其罕见,名‘醉梦引’。此毒无色无味,混入酒水,饮下后如同醉倒沉睡,半个时辰内心脉衰竭而亡,死后症状极似醉死或溺毙。非精通药理、且手眼通天之人,难以获取。”
“醉梦引?”许知微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震动。
这毒药的名字,她曾在清梧整理的前朝秘档中见过,据传早已绝迹!能用这种毒的人……其背景之深,能量之大,远超一个工部侍郎李崇光,甚至可能也超出了三皇子萧钧哲的常规手段!她脑中瞬间闪过听风楼最近关于三皇子身边那位神秘幕僚——据说医术毒理造诣极深的“阴先生”的零星情报,但线索太少,无法确认。
“至于南山别院,”萧钧行继续道,声音里淬着冰,“本官已查明,上月,三殿下以‘修缮旧景,为太后祈福’为由,向少府监申领调拨了一批青鳞石料,用于填固别院内的观星湖。采买、运输记录表面无懈可击。负责填湖工程的,是内府监一位姓赵的主事,此人……”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恰好是李崇光的远房表亲。而王槐,在死前三天,曾以‘送河工余料名录’为由,进入过别院外围库房区一次,登记在册,停留不足一刻。”
线索链看似清晰了:三皇子萧钧哲调料,李崇光经手,亲戚赵主事负责施工,王槐可能意外撞破某些不可告人之事或许与那批消失的青石有关?被用“醉梦引”灭口,并伪装溺毙。青鳞石粉和浅黄砂砾,既是灭口的线索,也是指向南山别院、进而指向三皇子的铁证?似乎……太顺理成章了。
许知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萧钧行话语中那丝冰冷的嘲讽,以及“表面无懈可击”、“恰好”等词背后蕴含的疑点。这案子,就像被人精心摆弄好的棋局,每一颗棋子都落在最容易被发现的位置。
真的是三皇子萧钧哲?以他的城府,会留下如此明显的首尾?还是……有人故意要将祸水引向南山别院,指向三皇子?
“表面无懈可击,往往意味着最大的破绽。”许知微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直视萧钧行,眼神锐利如刀,“萧大人,王槐不过一介料场主事,送份名录,何须亲自进入别院库房?此其一。其二,三殿下申领青鳞石料为太后祈福,名正言顺。若王槐只是撞见偷挪石料这等‘小事’,灭口何须动用‘醉梦引’这等罕见奇毒?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凶手为何要将青鳞石粉和浅黄砂砾留在王槐指甲缝里?这痕迹太过刻意!简直像是在……生怕我们找不到方向?”
萧钧行眼底的冰层彻底碎裂,翻涌起惊涛骇浪!许知微的每一个质疑,都精准地刺中了他心中那挥之不去的不协调感!这案子,从王槐的死开始,就透着一股被精心设计的味道!凶手在利用青鳞石粉和浅黄砂砾,故意将他们的视线引向南山别院,引向三皇子!那么,真正的黑手是谁?他或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搅乱朝局?嫁祸三皇子打击太子?还是……另有所图?
他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再次泛出青白色。许知微的洞察力,让他心惊,更让他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的兴奋。
“许小姐的意思是……”萧钧行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有人……在借刀杀人?甚至,借刑部和我萧钧行之手?”
“或许,不止一把刀。”许知微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膝盖上轻轻划动,如同在推演无形的棋局,“凶手、嫁祸者、幕后真正的推手……可能并非一体。王槐指甲缝里的‘线索’,是凶手留下的,但凶手未必是最终想让我们看到南山别院的人。这‘醉梦引’,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它指向的,可能是一条更深的、更危险的暗线。”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萧大人,我需要知道,刑部接下来如何动作?明查工部贪渎,暗查南山别院,此乃必然。但面对这刻意引导的‘证据’和‘醉梦引’这条毒蛇,大人可有应对之策?是顺着这条‘明线’深入,打草惊蛇?还是……另辟蹊径,从‘醉梦引’的来源查起?”
她将问题抛回,既是试探刑部的决心和手段,也是在寻求……某种程度的合作?或者,至少是信息的互通?
萧钧行沉默着。案卷房内,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碰撞、交织的锐利目光。堆积如山的卷宗在昏暗中沉默着,如同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场决定案件走向的无声交锋。他放在桌上的右手,食指指尖,在写有“醉梦引”三个字的卷宗边缘,极其缓慢地、画了一个无形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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