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树

　　德里克斯趁着浓浓夜色，回到了瑟夫特。他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都没有出来。
　　在日复一日的太阳和月亮中，他完整地看到了自己。他就蜷缩在角落，似乎不愿再面对这个世界。
　　现在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不该是这样，德里克斯感觉自己要被逼疯了。他们都怎么了？是我出现了幻觉吗？情绪在他的大脑中徘徊，尽管总会慢慢消散，但撕心裂肺的感觉总是难以消散。
　　这样不行。德里克斯想，我还要活下去。
　　脑海中也有一个声音在喃喃，你要活着，活着等艾德华回来。
　　可艾德华不在这里。
　　那个声音充耳不闻，只说着：你要活着。
　　之后便是漫长的情绪变化。
　　以至于后来，巨大情绪洗礼后，他甚至也能抽出一丝注意力，去幻想这个世界是一场游戏。我只需要保持清醒，德里克斯这么对自己说。
　　至此，他彻底平衡了自己的世界。头顶是悲伤，而周围是安全。时间总是仁慈且慷慨的，她愿意带走德里克斯的彷徨与悲伤，让被泪水浸泡的伤口愈合。
　　但老实说，他并没有泪水。

　　树一年一年的长高，落下的叶子没人处理，几乎要把他吞没。这或许夸张了些，但生活总能多些乐趣不是吗？
　　德里克斯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并单方面的开始了冷战。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巨大的茫然吞没。只有拼命奔跑，他才能留在原地，才能生活。
　　时间再久一点，德里克斯觉得自己或许能忘记艾德华。这是件好事，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艾德华不会回来。
　　为什么呢？
　　没人知道。
　　在德里克斯不去想的角落，他的思想正被不断地扭曲。关于艾德华的一切被虚幻掩盖，变成一个被精心编织的谎言。
　　艾德华不想被他找到。
　　德里克斯几乎忘记了之前的想法，接受了潜意识。他低低笑了声，风声呜咽。
　　作家没有停下他的笔。在这个注定没有艾德华的世界，他仍能通过这个方式拯救自己。活下去而已，仅仅只是活下去就行。
　　这不会太难。

　　他恢复了之前的生活，之前幻想过的养老生活。只要不提艾德华，周围的世界就还是那个世界。
　　看吧，或许是命运想让我忘记他。德里克斯不止一次地想。
　　可每当他想，无法抑制的悲伤就会冲破它试图填平的心脏，试图在这片贫瘠的心房生长出新蕊。他的本能认为他不该忘记艾德华，拼命通过疼痛来抵抗他的意识。
　　德里克斯从没觉得自己是个硬骨头，现在他改变想法了，他的本能一定是个硬骨头。他低估了艾德华的地位，低估了自己对他的爱。
　　在抑制悲伤的那段时间里，时光过的格外得快。德里克斯觉得自己只是在暖阳下打了个盹，屋外的银杏树就早已枯黄了叶子。
　　正如他失去颜色的发。
　　在发觉自己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到处跑后，德里克斯转而喜欢上了坐在树下写作。无他，坐在那最安心。
　　每当德里克斯坐下后，他总有一种错觉—他和这棵银杏树一样，对艾德华闭口不提但又心照不宣。
　　这是种奇怪的感觉，毕竟他听不到一棵树的话。
　　德里克斯找不到依据，只好叹气，对着银杏树自言自语：“我老了。我居然也能说出这句话了。”
　　“虽然想着不等艾德华了，但你也能看到吧，我还是没死心。”
　　“我要是死了，就只剩你在等他了。”
　　银杏树上也满是时间的斑驳，他没再说话。风吹过树梢，也带来了它的回答。
　　德里克斯没精力去打理花园，于是它便荒废了。杂草丛生，只有银杏树那块还能看。
　　“总不能让它比我先死。”德里克斯如是说。
　　野草活了一年又一年，也死了一次又一次。屋外栅栏和德里克斯一样，被岁月偷走了时间，仅剩下斑驳的底色。作家的笔迹逐渐缓慢，像是一场漫长的等候即将迎来尾声。
　　最先迎来的离别，不是他的死亡。
　　德里克斯没想到，这树没能陪他走到最后，在一个温热的夏天离世。他抚上不再有搏动的树干，突然很想再听一次他的呼吸。
　　很快，他也注定要离开。

　　那个下午很快就到来了。说来奇怪，德里克斯从没经历过这样近的死亡，可他却完全提不起一丝恐惧。
　　无知者果然还是无畏，德里克斯安详地想。
　　他刚摆好自己的姿势，又突然想起来自己的书。还差一个结尾，差一个完美的结局。
　　于是他又从床上爬起来，拿起了笔，写下最后几句话。他不曾在这里找到艾德华，但他能在书里给自己安排一个满意的结局。

　　“我回来了。”艾德华推开门，他的脸没有被岁月搓磨，依旧是他们初见时的那样。
　　他看向不再年迈的德里克斯，“再爱我一次吧，德里克斯。”
　　德里克斯乐了，他指了指外面那棵枯死的银杏树，“艾德华，你看到外面的树了吗？”
　　“它枯死了。”
　　德里克斯玩笑般地说：“等那棵死树能再发芽。艾德华，我会再爱上你。”
　　他摸不准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或许是书里的艾德华，也或许是他自己。最后一笔落下，他的心脏仿佛也空了，无比轻盈。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在记忆里只留下些隐约的气息。是长河的水汽，是银杏树下的阳光。他的灵魂将要挣脱身体，变成一只鸟。
　　或许我能飞上天堂，也可能在太阳下死去。德里克斯闭上眼前，最后开了个玩笑。
　　“另外，真是见鬼的命运。”
　　*
　　德里克斯骤然睁开眼。
　　是梦，那一切都是梦。这个念头给他带来了狂喜，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疯狂的悲伤。
　　那一刻都死亡仿佛真的改变了什么，他真正地释然了，转而想起了一些不合理。
　　所以我从没怀疑过那里的怪异，从没想过离开。德里克斯深呼吸，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正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关于梦境的记忆在慢慢变淡，到最后可能只会剩下感觉。
　　像梦中的艾德华一样。
　　那种感觉说什么？像他死前一样，像长河的水汽，银杏树下的阳光。
　　但至少现在他记得。
　　邻居先生看见他醒了，“你可算醒了。”
　　“我晕倒了吗？”
　　“对啊，莫名其妙的晕倒了，还晕了一整天。”邻居先生心有余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德里克斯摆了摆手。
　　终于把邻居先生劝回去后，他这才有时间看看自己的房子。德里克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当他看见关于艾德华的东西都在的时候，确实松了口气。
　　那的确是梦。
　　窗外的银杏树仍然枝繁叶茂，花园依旧乱七八糟，他的书也接近了尾声。
　　德里克斯笑了笑，恶作剧般写下了一个结局。
　　“再爱我一次吧，德里克斯。”
　　“艾德华，死树真的又活了。”
　　我还会爱上你。
　　写完这个，他走出门。刚刚就看到了，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没有署名，只有短短一句话。
　　“我回来了。”
　　德里克斯没有克制自己嘴角的笑。他抬起头，看向站在银杏树下的那个人。
　　“嗯，欢迎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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