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长鞭
“公子,咱们这样做,他们当真会信吗?”回去的路上,阿棘牵着马,担忧地问。
已过了未时,二月的天还不算太暖,过了午时,便又有料峭的春寒自地底下散发出来,今日风大,姜辞走在路边,迎头被吹了一阵,未被玎珰环佩服贴压住的衣摆也跟着猎猎作响。
他停下虚浮的脚步,躲在高大的马匹之后,揉揉被吹得发胀的额角,等一阵风过去,才算缓过劲来。
到底是幼时在云中就留下了病根,往后也没了姑母那儿源源不断送来的药滋补着,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魏衡不算是个十足的蠢货,必会去查证我说的话,看阿姊到底有没有送过家书到长安,横竖我说的是实话,至于家书中写的到底是什么,自由心证。”
姜辞说完,还是捂着口轻咳了一声。
家书之事,的确不是他信口胡诌。
阿姊同姑母感情深厚,远嫁乌孙后,每隔三五月,便有家书寄回。因是公主寄给姜夫人的,算不是国书,未央宫的内官们得了刘玄琅的允准,每回都是将家书直接奉与姜夫人面前,不曾事先拆读留档。
那些书信原本都好好存在姑母的妆奁底层,只是,新君携大军长驱直入的那一日,刘玄琅自刎前,先命人给最心爱的姜夫人送去一盏鸩酒。
姜辞那时就坐在姑母的身边,眼看着姑母笑着拜谢天恩,捧着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坐在妆台边燃起灯烛,将为数不多的几封书信一点点烧成灰烬,最后黯然赴死。
书信早就没了,他们无处对证。
而后面那些可能惹出的后果,也不全然是他胡乱编造的。
至于如今的这位新君……
姜辞想起了十年前的那次与刘烈短暂的交集。
虽然那时的他年纪尚小,才是刚刚掉进蜜罐里不久的任性小儿,但直觉告诉他,此人定然不简单,否则,又怎会在这样纷乱的天下局势中迅速脱颖而出,站稳脚跟?
刘烈当真不知派他这么个废物护送匈奴侍子可能会惹出的后果吗?
姜辞总觉得不太可能。
“公子,阿棘还是担心……”
姜辞扭头,笑看着阿棘,轻声说:“你忘了,当初,咱们是怎么留在长安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姜辞就是一个不学无术、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这的确不错,姜辞自认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可是,有一点,他们都不知道,或者说,都在不知不觉中忘了。
他并非生来就是跟着姜峤鸡犬升天的公侯子弟。
他母亲贺兰氏不过是个姜峤带兵北上的路上偶遇的一名异乡歌女,无媒无聘,生下的孩子,自然也只是个私生子,再加上姜峤后来要同山阳长公主成婚,便将当时正怀着胎的贺兰氏直接送去了边地的云中,任他们母子二人自生自灭。
姜辞在云中度过了整整六年。
母亲在第四年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而离世,从此,留他和同龄的阿棘两个人,在凶恶的仆妇手下讨生。
直到六岁那年,姜峤因急病故去,需要子孙守灵供奉,姜辞才被千里迢迢带回长安。
那是姜辞生平第一次离开云中,踏入繁华富庶得宛如人间仙境的长安。
在这里,他第一次吃饱了饭,穿上了华贵柔软的衣裳,也生出了想要留下来,从此过上富足安逸日子的念头。
他年纪尚小,又不曾见过世面,对大多事都一知半解,又因为从前在云中被打骂惯了,面对长安的遍地王孙,生怕行差踏错,半个字不敢多言,只敢悄悄地躲在一旁察言观色。
那时,姜夫人恰好也染了疾,一直留在未央宫中休养,姜辞始终未能得见,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明白过来,想要留在长安过上好日子,必得打动这位素未谋面的姑母。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可怜些,面对每日吃不尽珍馐佳肴、喝不完的琼浆玉液,姜辞都可以忍住内心的极度渴望,一直忍到姜夫人出宫来替兄长奔丧的这一天,以最瘦弱、最无助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才博得她的同情与怜悯。
在云中的六年,姜辞早就学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
只是,后来在姑母的庇护下,他过得实在太好,什么都不必争,便有无数人争着抢着将一切奉到面前,以至他有些得意忘形,这才让人以为他只是个全无城府的纨绔败类。
阿棘讷讷看着他,似乎也想起了从前那段艰难的岁月,忽而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就在这时,前方的街道上传来一阵骚动。
一声又一声的鸣金击鼓声从远处传来,提醒着街上的百姓们,有身份贵重的王公贵族即将经过,闲杂人等应立即避开。
周遭原本三三两两走在道路中间的百姓立刻自觉地往两边散开,走在最后的,还特意加快了脚步,不住地推着前面的人,似乎有些害怕。
姜辞原本站的地方离路边尚有一丈距离,被分流往两边的百姓们带着,也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顺着众人一道再往侧边让开。
这种遇到贵人需要小心退让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有些陌生。
从前,只有旁人让他的份,他多是被扈从守在中间的那一个,何时有人要他避让过?
那时,他或骑着马,或坐着车,总是从高处俯视着芸芸众生,瞧不见他们的神情,只能看到他们的头顶和匆忙的脚步。
而现在,他也成为了这些忙着避让的普通人中的一个,张目四顾,周遭那一张张过分清晰的脸,让他有种十分恍惚的感觉。
人群里,有人好奇地问:“是哪位贵人经过?”
“听说是那位少年小将军——就是连匈奴人都怕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姜辞愣了愣,忽然开口,接过那个人的话:“谢彧?”
“对对对,就是他,骠骑将军,也封了侯的。”
“这一位啊,先前听闻他往幽州巡边去了,这会儿回来了?”
“大约是吧,方才瞧着,的确是才回来,要入未央宫陛见的样子。”
……
那几人说着话,很快便让到路边,顺着长街的方向,渐行渐远,姜辞却莫名停了脚步,忍不住朝那鸣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行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两辆三马双辕的金车,配铜质的錞于和鼓,几名扈从立在车上,一名驾车,余下的举着槌一下一下敲击。
那一声声令人醒神的震动,正是出自他们之手。
其后又跟着十八名手持不同兵戈的骑士,个个面宽体阔、身量魁梧,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必出声,只目光扫过,便能教人胆寒。
光是这些扈从,已将大多百姓唬住,让他们恐惧的同时,也悄声惊叹。
可是,姜辞知道,在这些骑士之后的,才是正主。
谢彧没有像寻常的王公贵族那般乘坐马车出行,而是像在军中一般,与扈从们一样骑马而行。他身上的甲衣与骑士们没有太多差别,可是,那浑身上下透出的格外沉静,又好似蓄势待发的气势,让他在一众武人中,也显得格外惹眼,更不用提他那格外惹眼的俊美面目。
同姜辞的白皙秀气不同,谢彧的皮肤色泽略深,一看就是常年行军,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可如此,却并未让他看起来有半点粗野糙俗之气,反而更衬得他英气勃勃,整个人如破土而出、蓬勃生长的挺拔巨树一般。
他的腰间挎着一柄极宽极长的刀,不同于军中卫士寻常的配刀,那柄刀的刀鞘上还嵌着珍贵的彩色宝石,看起来重极了,可他那般挎着刀,腰身却仍旧挺得笔直,宽阔的肩膀亦没有一点歪斜,仿佛早已习惯了,十分轻松。
姜辞呆站着,随着那支队伍渐渐走近,谢彧的五官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不知不觉中,似乎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有了短暂的重合。
就在他恍惚的这一两息的工夫,周遭的其他人都已退至路边,只他一个人还呆愣地站在那一丈外的地方,显得格外惹眼。
“公子!”阿棘一边低声喊他,一边伸手想将他赶紧拉走。
可是,还没等指尖触到他的衣袖,那边走在队伍前列的马车便已先行近了,手里拿着马鞭的驭手目光如炬,一下便瞧见了比旁人慢半步的姜辞,车轮未至,马鞭先行。
那是长安许多权贵们府上都有的一种特制长鞭,鞭身尖梢处被磨得粗糙,表面看不出什么,可真抽起来,便宛如带了倒刺一般,疼痛入骨——那是专门用来开道,抽打不识趣的拦路百姓的。
鞭子破空而来,划出一声令人悚然的动静,接着,便重重抽在了姜辞的左胳膊上。
“大胆刁民,安敢拦骠骑将军的去路!”
那名驭手一看便是做惯了此事的老手,也不知从前是在哪家府上做事,此刻怒目瞪来,高声呵斥,听得人心头莫名发慌。
姜辞却没精力感到太害怕。
他的衣裳被那根漆黑的粗糙长鞭划破了,从最外面的深衣,到衬在底下的里衣,都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左手外侧掌根,延至左臂弯处。
衣料底下,洁白的皮肤裸露出来,被长鞭最粗糙的那一截直接抽过,起初还未有太大的感觉,只有肌肤触到空气中轻寒的微微刺激,待鞭子离开,便渐渐有火辣辣的疼痛传来,迅速冲向颅顶,让他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白嫩的皮肤以极快的速度充血变红,一息的工夫,便肿起个长长的痕迹,像个长长的绵延的山丘,血珠子从中间断断续续冒出来,滴滴答答,渗进素淡的衣裳布料里。
太疼了。
他紧皱着眉,咬住牙关,痛苦得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胳膊,腿软地弯下腰,急促地呼吸。
“公子!”阿棘急坏了,也来不及说什么,拉住姜辞的腰带,要将他拉到旁边。
姜辞体弱,疼得腿脚发软,被扯得脚步踉跄,摇摇晃晃便倒在了路边。实则他这样一倒,身子已算让开了半丈,街道中腾出那样大的空间,容那声势浩大的队伍通过,绰绰有余。
偏其他百姓因为害怕,都退让得更远,仿佛生怕离近半寸,就会被贵人怪罪,如同脚底蝼蚁一般,被贵人的马蹄踩着尸身过去,如此,仍将姜辞衬得有些突兀。
车上的驭手似仍不满意,仍旧抬起手肘,又要挥鞭过来:“刁民还不退让开!”
眼见又要吃一鞭,姜辞实在疼得没力气站起来,只好本能地拿没受伤的右手撑在地上,扭着身子往旁边挪一挪。
阿棘更是干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挡在姜辞的身前,想替他受下这一鞭子。
就在这时,队伍后面传来一道声音:“将军有令,停!肃静!”
驭手无法,只得堪堪止了挥鞭的动作。
枣红色的高大骏马横劈开十八名骑士的队伍。小跑至近前,青年人沉厚肃然的声音自马上传来。
“此处何事,要闹这样大的动静?”
姜辞循着那道声音抬头望去,恰好看见那道沐浴在春日午后光晕里的挺拔身影。
是谢彧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