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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
从回忆里抽离,宁无垢叹了口气。时至今日,想必成向昭也不知道那三日和自己相交的仙人是谁。世事无常,居然还是他先一步飞升成功,自己又苦修了数十年。
这么多年过去,最能惩戒他的手段还是如出一辙啊。宁无垢揉了揉额角,连轴转了太久没休息,又得这一段前尘往事,她实在有些消化不下。
宁无垢慢慢地往回走着,越走越觉得前面的人影眼熟,屏住了呼吸。
不是成向昭还能是谁?宁无垢哪里能想到他会驻足下来等自己,不由脚步也慢了下来。
眼见他背手而立,目光悠远,眺望着某处。仙界的景色再是美轮美奂,在这漫长岁月里早已司空见惯,宁无垢不知他在看什么,能看得这般入神。
“我可不是特地在等你,只是走累了,想休息休息。”成向昭微抬起下巴道。
宁无垢也很是上道,应允道:“嗯,这儿的风景很不错。”
没有被“拆穿”的成向昭自是心满意足,宁无垢本以为他会迈步就走,却见他又神色凝重地原地出神了一会儿,方说:“姐姐还记得自己飞升之前的事情么?”
换作之前,宁无垢大可以面不改色地说不记得,可适才记忆方回笼,她不擅说谎,思来想去,只能含糊道:“……很多事情记不得了,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
“是么?那还真是可惜了,”成向昭瞥她一眼,淡淡道,“过去的那些事情,我都记得很牢,一刻也没有忘。”
望着成向昭深邃的眼,宁无垢几乎以为他是知晓什么了,可他又像只是随口一问,即刻抛之脑后,没有下文了。
之后宁无垢脚不沾地地忙了三日,成向昭那些属下像是随了他的性格,又或是跟着他全心依赖她,事事皆要宁无垢把关校验。
她有时在想,若是自己不在了,这偌大一个仙宫,该不会瘫痪吧?
——应该不会,以成向昭的那张嘴,能哄得多少能人心甘情愿为他所用呢。
任宁无垢再如何胡思乱想,迎神那日总算是安安稳稳到了。这也是难得仙界与人间连接起通道的日子,少不得多加提防。
宁无垢亲自坐镇还不算,还将自己压箱底的降雨拿了出来——师父从前总笑话她给好好的剑起了这么个滑稽的名字,宁无垢每次都一板一眼地反驳,你不懂。
每每这个时候,师父就不说话了。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口才卓绝,后来才发觉,是师父心疼她。
只是宁无垢面无表情地持剑立在梳妆的成向昭后面,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奇怪。
在成向昭被镜中的雪亮剑光晃到了第七次眼睛后,他终于没忍住爆发了,只是换作了一种更委婉的形式,不停地揉起了眼睛。
为他梳妆的小仙官霎时不敢动了。宁无垢见不得那双琥珀眼染得通红,忙上前查看。
见她来看,成向昭委屈的神情扮得更起劲了,一面不停地眨着眼,一面尽力让眼泪不簌簌落下,是再可怜不过了。
“姐姐,你能不能……把你这把剑收一收?晃得我实在眼睛疼……”
哪怕知道成向昭定然是故意的,宁无垢也依言将降雨这把老朋友收剑入鞘,暗暗地祈祷一切顺利。
但成向昭是谁,是最善于得寸进尺之人,达到了目的还不罢休,还扯着宁无垢的袖子央她给自己吹吹。
宁无垢无法,只能弯下腰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借力,轻轻地朝着这双漂亮的眼睛吹气。
今日成向昭的衣饰都是经由专人保管,特地染了熏香的,气味极重。这股味道说不上难闻,可宁无垢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他身上原有的、若有似无的果香。
“还难受么?”宁无垢关切道。
她看着长长、卷翘的睫毛因气流而颤动,后映出一双弯弯的笑眼:“一下就不难受了,谢谢姐姐!”
……油嘴滑舌。
宁无垢并非初次见成向昭盛装,可每次迎神仪式的礼服都要重新制作,今年这套是艳极的赤色,远比其他颜色更合衬他,袖子也比以往更加宽大。
像是一颗最璀璨夺目的明珠,需要最华美精致的布匹来包裹点缀,却无惧自己的光芒会被抢走。
她私心觉得,人间那些流行的打扮其实一点也不适合成向昭。
而成向昭这次的冠冕,还真是由千颗圆润的珍珠打造,大小、色泽全然一样,远远看去,浑然一体,凑近了看才能发现其中洞天。
也可想而知这顶冠冕会有多重,可成向昭独自承担着这一份重量,竟罕有地不犯娇气,一声不吭。
他不发一言,宁无垢反倒替他紧张起来。好容易确定了不会轻易倾倒,她还要向成向昭再度确认:“会不会太重了?”
成向昭又是莞尔道:“姐姐这是心疼我了?不会,我已经习惯了。”
宁无垢未来得及去深究,是身为上仙的向昭仙君习惯了,还是曾经身为人界太子的向昭习惯了。她从前听过一嘴,成向昭是及冠之日飞升的,想来是极致的风光体面。
吉时很快到了,宁无垢仙衔不足,自是只能目送,无法陪同成向昭前去的。
所幸一切发展得出乎意料的顺遂。
宁无垢站在低处,举目凝望成向昭长身玉立的挺拔背影,再一次意识到:他做得很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少年,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成向昭虽有颇高的声望,但到底只是个播撒好运的虚职,本不该有太过繁重的任务,可耐不住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一波接着一波,没有停息。
云端之下的人摩肩接踵,渺小如蝼蚁。又因为隔了太远,几乎瞧不清楚其中任何一个人的面容。纵是以宁无垢的目力,都难以看清谁,她疑心成向昭是否能记住几个人。
他们的姿态各个虔诚,宁无垢也能察觉得出,这些信仰之中并不掺杂什么不纯粹的东西。
像是也想回馈他们的这一份心意,成向昭亦是卖力地降福,半点不见几日前轻言撂挑子的影子。
因着双方的真心实意,这场仪式直至夜半时分才结束。成向昭脸上分明已有了倦意,但还是强撑着同身边的人说话不愿停下,仿若这样便是真的神采奕奕。
作为他身边较为亲近的神官,宁无垢当然没有幸免。
一行人哄着他拆了冠冕,至于礼服,成向昭是无论如何不让他们动手了,声称一定要穿着它过夜再说。
劝诫他这件苦差事,又当仁不让地落到了宁无垢头上。
目睹他尽职尽责地劳累了一日,宁无垢其实觉得这是件可以体恤的寻常小事。可看着成向昭开心地在自己宫里四处乱跑,她又觉得这件事不算太小了。
仿佛在孩童后面追着喂饭的长辈,宁无垢很是头疼。好在她的话语仍有些许威慑力,成向昭很快乖乖地不动了,只在池塘边坐着,看着满塘的星辰。
宁无垢不大懂建筑的布局,却隐约觉得成向昭的仙宫与旧时王朝的建筑风格有些相似。许是他将从前的住所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原先住的地方又刚好有这么一方荷塘。
宁无垢以前最容易招蚊子咬,最怕去往水边和草木茂盛的地方,往往是师父一面嘀咕着麻烦精,一面为她准备驱虫的香囊。
现下轮到她做这个操心之人,好就好在仙界的水域边上并无蚊虫。她也能稍稍安心地陪着成向昭坐一会儿。
大抵是白日里说了太多的话,已然说得口干舌燥。成向昭此刻不发一言,他喜欢人间打扮,却未学他们一样剪去长发,摘了冠冕,本束起的发如锦缎般散在背后。
池中无鱼,不起波澜,这副安静的姝色倒映在本就如镜的水中,居然平添了几分落寞。
宁无垢直觉成向昭恐有什么心事,她不愿看到他这样,在池子旁拣了片薄薄的石子,转头问他:“你有没有打过水漂?”
成向昭摇摇头。他虽行事乖张,但有的事还是未曾做过。
宁无垢主动做了个示范,她蹲身沉臂,随着石子在水面上接连跳了七八下,成向昭的眼睛也一下亮了起来。
他立即问宁无垢要了挑选石头的诀窍,一口气寻了十数块看似很有潜力的石片,却是出师未捷。一连扔出去五六片,皆是石沉水底。
成向昭怎么是轻易服气的性格,求着宁无垢再做了一次,把石头抡空了,又是无果,甚而不如先前的几次。
“好生无趣,不来了!”
赢不过便休战,成向昭气鼓鼓地在一块大些的石头上坐下。宁无垢哑然失笑,真论起用力的准确和角度,他哪里会是自己的对手。
“耐心一些,这不难的。”宁无垢替他又找了些石头,再手把手告诉他如何施力。成向昭本就不笨,经她耐心一点拨,竟也能打出去一两个涟漪。这样一来,便得趣了,更是要屡战屡胜。
宁无垢见他玩得开怀,只是衣袖宽大,甩臂总要格外用力,提议道:“宽袖行动起来总是会不便些,还是早点将礼服换成常服吧。”
她已做好了成向昭如先前一样殊死抵抗的准备,谁知他听罢,点点头,复摇摇头:“我知道了。那我先去更衣——也先不玩了吧。”
成向昭一贯情绪来去迅速,兴头下去了,旁人再怎么劝也无可奈何。可宁无垢看着他,眼底分明还是有些伤怀怅惘的样子。
这个时候,她更该体贴入微,为成向昭排忧解难。可惜她本就不是一朵解语花,对成向昭情绪的来源无从得知,只好作壁上观。
送他回去这类事不必宁无垢来做。成向昭的背影渐渐远了,行至一半,他步履停滞,像是犹豫着要回头和宁无垢说什么,但到底没有回头。
是要感激自己陪他胡闹吗?还是有别的话要说?
宁无垢还是不知道。
她想,要么明日往池子里添置几尾游鲤,好有些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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