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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太子日复一日的成长着。
比之寻常愈加努力的宋景烁,向先贤习得忧民心,与太师共论治国策。他心怀天下,关照苍生,可仍觉得心里有一处是空的。
在文渊阁习字温书时,只要宋景烁从窗子望去,就能看见那张石桌和矮凳。以前常有人坐在那,如今最多有一只孤零零的鸟儿,偶尔停于此歇息。
宫里的春光正浓,文渊阁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树影里的光斑星星点点,煞是好看。四周皆一派闲适光景。
若是她也能得见此景就好了。
但是深宫红墙都围得四四方方的,这样四四方方的小天空,宁早早必然是不喜欢的。宁太师曾在闲聊时提起,自家女儿说过,她最是不想像母亲一样,死之前哪都没去过,一辈子只得见院落里的低矮天幕,因此宁太师才从不勉强自家女儿循规蹈矩。
那样一个极爱自由的人,不可能为谁而驻足。想来,儿时相互斗嘴、彼此相伴的那段岁月,是宁早早人生里的一个意外罢。
她不会知道,这个意外,还是宋景烁的意外之喜。
小鸟扑哧翅膀,极快地从石桌上飞走了,冲向广阔无垠的天空。可是宋景烁还小,追不上小鸟,也追不上宁早早。
他只能站在原地,守在四方宫墙内,默默目送这场远离,直至那个影子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
若早知今日苦果,不如当初不相识。
但,怕又会成另一场苦果了。
……
几度春秋来回,又到皇家狩猎的时节。今年恰逢皇上生辰,春猎办得更为隆重,举国欢庆,万国来朝。文武百官及外国使臣上万号人,皆被宴请于衡山行宫,进行狩猎大赛。
大临国内国风开放,女子着男装、打马球、狩猎已成风尚,本次春猎男女均可参与,宫妃及四品以上官员女眷即可出席。万顷山林之间,各色人马奔腾而过,巾帼共须眉齐上阵,惊起无数枝头鸟雀。
林间,宋景烁骑马独行。拜别使臣和侍从时,他言说状态不佳,要独自打猎,但一路走来遇见不少野猴野鹿,他也无心狩猎。
近几年来,宋景烁的心头一直萦绕着不详的预感。分明现下万马齐奔,万国臣服,可越是看着繁华无尽,越让他觉得惴惴不安,难以平静。
相比儿时,十二岁的小太子已经清瘦许多,初现少年郎的挺拔俊秀,穿一席白色衣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
远处,重重叠叠的林叶间出现了不寻常的动静。宋景烁忙下马,藏身于一簇竹林之后,发现原来前方是一头野鹿。野鹿正低头吃草,庞大壮丽的鹿角上仍沾着清晨寒露。
在他将箭头瞄准野鹿之际,灌木丛中又跳出另一头小鹿,鹿角娇小可爱,是一头母鹿。母鹿行至公鹿身侧,两头小鹿用头轻轻磨蹭,惺惺相惜。
于是宋景烁弯腰捡起身边石块,朝野鹿旁边的方向掷去。
两头野鹿受此惊吓,双双奔向山林深处,减少了被其他人发现狩猎的风险。
意外的是,受到惊吓的并不止两头鹿。
树上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一个身影快速从高处树冠跌落,而后又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条藤蔓,稳稳从半空荡至地面。
大步流星冲上前的宋景烁,本来是要救人的,见对方平安无事,先前的担忧又通通化作质问。
“宁早早,在这做什么?不知道一个人呆在猎场多危险?你的马在何处,为何不骑马?”
“实在是懒得打猎了,所以躲树上睡觉去了。”宁早早依旧对着他露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还真是有劳太子殿下这么担心我一个小女子。”
“不是……”本想开口否认,但宋景烁顿了一下,将话锋一转,“对,我当然担心你。”
宁早早怔怔地凝视着眼前人。
“毕竟今年春猎有万国参与,不容任何闪失。”他轻轻垂下睫羽,似乎不直视对方眼睛,才好有底气把话说完,“所以,为免你闯祸,我须时刻守着你,直到春猎结束为止。”
这个借口,足够冠冕堂皇了。
宁早早闻言,认命地点头,如同捣蒜一般,无比乖巧。
“那就……”她的语调却极为俏皮,“有劳殿下了!”
随即少女一个灵活转身,就窜至宋景烁前方,观赏起山色春景,扑扑蝴蝶又嗅嗅花苞,四处拈花惹草。
宋景烁松了一口气,看她走的方向正是开阔地带,没有危险,就默默牵马跟上去,一路追随她前进,却始终保持恰当的距离。
春寒料峭,寒气冻得少年少女指尖发红,红过漫山遍野的杜鹃。宁早早一路用指尖拂过身侧芦苇,跟在后头的宋景烁,也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芦苇叶轻柔掠过指缝之间,仿佛还残留了她指尖的一点余温。
“殿下仿佛在我面前拘谨了。”
忽然回头的宁早早令宋景烁措手不及,生生收回正迈向前方的脚步,握着缰绳的左手心被汗沾得更湿了些。
“看,果然都不敢到我面前来。”宁早早如过去般嬉笑调侃,而宋景烁的心神又随她的声音飘散。
以往宁早早总高出他许多。此刻,他发现他们终于长到了相同的高度,两相对望,宋景烁不需要昂首仰视,也能跨过这相差的四年光阴,看到她的眼睛。
宋景烁又迅速垂下眼帘,睫毛在眼睑投落一抹如雾淡影。
“还心虚得不敢看我!”前方的宁早早跺脚忿忿道。
宋景烁语无伦次地解释:“大概我、因为我……”
“不用掩饰,殿下,你瞒我的事,我都知道了。”宁早早冷声打断,将他最后一点挣扎踩踏熄灭。
山中春寒本就瘆人。于宋景烁而言,此刻更是凛冬过境,万物不生。
宁早早她……全知道了?
“我家有仆役认识宫中老人,他告诉了我一件趣事。”
“圣上和娘娘,同殿下起过争执,殿下跪了整整三个时辰,还被禁足三年,也就春猎这么重要的场合才能出来。”
宁早早慢慢陈述起来,说出的一字一句,有如片片锋利冰刃,一刀一刀剐去宋景烁仅存的希望。
他顿时感觉身心如坠冰窖,比长跪不起的那个雪夜还要冰凉。
少女温软的声音落下,进行最后的审判:“要我说,殿下……”
“挡箭牌不是这么用的吧?”她语气里的嘲讽意味明显,俏皮不改,“怎么搬我出来挡父母之命,最后还是你自己受伤啊?”
宋景烁那狠狠收紧的心脏瞬间得到喘息。他小心翼翼地抬眼,一张宛若芙蓉的笑靥如期而至,驱走他的寒夜无春。
“我的确是张还算合适的牌,皇家必然不愿让我入住东宫,我也无意纠缠殿下,可我,不是最好的那张。”
宁早早双手环胸,直视着小少年,说得无比认真:“宁姐姐教你,如果不想生活被人安排摆布,你自己才是最好的牌,懂不懂?”
宋景烁抿唇,重重点头:“嗯。”
山风吹得小少年额发凌乱,遮挡住他眼中劫后余生的欢愉。
所有东西,宁早早说得都很对,除了她对某一点事实好像有所误会——宋景烁再如何想达成目的,也绝无可能用牵扯无辜的旁门左道,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
他犯的唯一一个错误,就是在拒绝父皇母后为自己与贵族嫡女定亲时,面对父皇的诘问,慌了心神。
是否对其他人生了不该有的私心?
比如……宁家之女?
当时,他的“否”字,答得慢了。这生平第一个谎,着实没有经验。
宁早早的误会,于宋景烁而言是老天眷顾。不如就让她以为,太子是一次逢场作戏,一场虚情假意,起码还能同现在这样,彼此相安无事,寒暄得了一两句话。否则,宁早早如果通晓一切,是否就要厌之恶之,害怕这个有可能困住自己的牢笼,即刻离他而去、避之不及?
那他宁愿,宁早早误会一辈子。
眼前小太子听话点头的模样着实让宁早早感到惊奇。
以往,她若讲起大道理,摆出年长者姿态,这小崽子哪怕听得上心,极为受用,也要别扭地嘟起嘴,哼哼唧唧的来一句“宁早早,你也不过长我四岁,不必将我作个小孩看待”。
那傲骄样儿,总令她忍俊不禁。
而今,年岁越是渐长,越是难见到太子,再见时的太子殿下就越内敛,越少言,不似以前爱怼人的那个小奶团子容易把握心思,怎么都逗弄不动。
直到今日,她第一次发觉,小太子已经完全褪去了童年稚气,身量沉稳,言行之间初具风华。
分明感到极为宽慰,宁早早却硬要转过身去,以颇为遗憾的口吻感叹:“果然太子还是小时候可爱啊。”
宋景烁笑而不语,牵着马疾步小跑跟上她,夕阳打在彼此身上,远方仿佛近在咫尺,两个人在一起,路过的一草一木都是风景如画。
山风阵阵,夹杂了一些似有似无的喃喃低语,不真切地落入宋景烁耳中。
“殿下——”
“哪怕长大了也不要忘掉我啊——”
……
宋景烁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心怀万民,又人情淡薄的人。
这两点并不矛盾。
因为,在位者必须戴上一副面具,保持足够神秘的距离,恩威并施,给人以若有似无的压迫感,才能压制异心和算计。政法律例之下,哪容私情。
管治众生的人,并不能与众生交好。
何况,生在帝王家,人情本就敌不过规矩。依照祖皇旧制,为免外戚弄权,太子长至三岁便需入住东宫,由宫人照看,是以母后一直与贴身扶养的皇弟更为亲近。父皇日理万机,弟弟们更不与他学习生活在一处,兴趣见闻都有不同。
很多时候,在皇族家宴上宋景烁甚至觉得插不上话,后来索性也就慢慢不去宴会了。
他隔着一层薄膜触摸和了解这个世界,世界回馈以他宫廷礼仪、君臣之道、伦理纲常。
可这世界唯独算漏了一个不受礼法束缚,不于世俗浸淫的小人。
宁早早是宋景烁绝不会成为的人,但也正因其极度相反的个性,才最艳烈鲜明。
这个人实在很奇怪,总能轻而易举撕下宋景烁的伪装面具,让他冲破那层自我约束的膜,显山露水,回归至真。
宋景烁曾以为,她是人间生出的心魔。
乱人思绪,迷人心神。
后来反而渐渐觉得,她才是人间本身。
有了她,自己才能历遍爱恨痴嗔。
而人间本就不过,爱恨痴嗔。
从此,宋景烁失去了神衣般的隔膜,才终于能算得上,趟过此人间的凡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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