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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
每天醒来时遇海都无比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想象父亲还在,天还未光就把自己从被窝里拽出去拜拜;阿姑煮了面线,香气从厨房飘来;表姐不在工作,把厦门买来的礼物塞进自己怀里;如果能够奢望的话,也许母亲还活着,自己被搂进她柔软的怀抱,嗅到山城的茶香。可每天一睁眼,刺进视网膜的是纠缠上命运的因果线。
朝露、闪电、梦幻泡影。刷牙时破碎的泡沫把他从幻想中打醒。他仍要上学,迟到的死亡线把发呆的闲暇从他日程里无情地抽走。他感到脸颊微湿,很快又俯下身来用自来水冲刷干净。他把书包甩上后背,出门了。
今天是周五。回家时他在门口就听见了女人调笑的声音,声波打得院里花枝轻轻震颤。一推开雕花的铁门,他就看见一个高挑的倩影——一月一度,表姐从厦门回来了。
“陈可昕!”他用无礼的态度发出思念的声音。
“呀,放学了?”可昕回头,垂顺的长发甩到后背。她自然地为遇海卸下鲨鱼印花书包,扔到红木沙发上。这次回家可昕对遇海的态度温柔了许多,甚至还给他买了一个switch——原因不言自明,舅舅去世,却抽不开身送葬,她心里愧疚极了。
“昕昕,你给他送一本五三差不多!本来就不学无术了,有了这个更不会学习了。”阿蕊姑一边叠着衣服一边唠叨。可昕偷笑,眉心痣随着拱起的眉头移动,“周末再玩啦!没关系!”没关系的“系”听起来像“西”。
遇海接过游戏机,低头掩饰自己泫然欲泣的表情,接着才抬起头来。可昕与遇海坐回红木沙发里,她插科打诨,刻意避开关于遇海父亲的任何话题。遇海嘴上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心里却感激不尽。
可昕像他的亲姐姐,像他的半个母亲。
“研学要两千对吧?”可昕忽然问起研学旅行的事,从她的miumiu手包里拿出钱包,开始数钱。
“嗯。阿姑告诉你的?”
可昕点头,红色纸片在她指间翻飞着。
遇海本想推辞,却发现自己无从推辞,他已经完全仰仗这两个女人——阿蕊姑和陈可昕——生活了。
“不用你出钱啦,我还有!”阿蕊姑听闻此言,站起身来拍开可昕的手,“我给他掏钱就好了。”
“妈妈,最近游客来得不多,民宿生意不好吧?”
阿蕊姑皱眉嘴硬道:“哪有!”
可昕笑了笑,强硬地把钱塞进母亲手里:“拿去啦,我有的是钱。”阿蕊姑讪讪收下,抱着叠好的衣服走了。
坐回遇海身边时,可昕对他耳语:“妈妈、舅舅、还有你,你们姓林的都一样,口嫌体正直。”
“舅舅”,可昕自觉失言,庆幸的是遇海似乎没发现。
“靠,哪有!”话一出口遇海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与阿蕊姑相同的话,反而印证了这一事实。他的脸腾地烧起来,低头摆弄起switch,不再说话了。
“晚上带你去吃烧烤。”可昕一边用电脑发邮件一边说。
“哦。”遇海看看可昕,又看看阿蕊姑,不知为何想起在市区教堂外墙见过的红色的“愛”字。
至少他还有两个家人。
可昕像候鸟一般往返厦泉之间,厦门是她的生存,而泉州是她的生活。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厦门,却无暇欣赏那座美丽城市的夜景,只能坐在写字楼里日复一日俯视无聊的车流。在失去自我的生活中,盛妆华服打造的美丽皮囊是屈服妥协的,而在故乡重获自我时,素面朝天的轻盈灵魂是无拘无束的——即便这自由只有短短两天。
她在故乡捡起本无暇体验的夜生活,泉州人是夜晚的挚友:狭窄的小道两边挤满了摊子,章鱼小丸子、四果汤、精酿啤酒、钵钵鸡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人头攒动,不知为何让可昕感到安心。她穿了简单的T恤短裤,头发扎成低马尾垂在身后,miumiu包被她留在家里。CBD令人眼花的霓虹灯化作了夜市里的人间烟火,小麦色皮肤的少年跟在自己身后,啊,不知不觉,遇海已经和她一样高了。
二人到了常吃的大排档。遇海把手机往桌上一搁,靠在蓝色塑料椅上等姐姐点餐。荤的素的,她什么都来一点。
“对,老样子,一份不放辣,一份变态辣。”可昕照例给遇海点了不辣的,没想到老板还记得他们这对姐弟。
“下周期末考完就要去研学。”等待的闲暇他和可昕聊起来。
“去哪?”
“三明,龙岩。”
“那要不要去你外婆家看看?”听到“三明”时可昕问道。
“不了吧。来不及,而且我跟外婆那边又不熟。”遇海无意识抿了抿下唇,他想到妈妈,那个素未谋面又占据了心里某个柔软角落的人。
关于母亲的记忆是在生活的痕迹里拼凑出来的。提到母亲,父亲会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温柔、随和、美丽、风趣;阿蕊姑会说嫂子爱得果断,哥哥把她从山洪里救出来时她就决心与他共度一生了。可昕那时还很小,但她记得舅妈总是哄她吃饭,在父母离婚时安抚她。母亲一个人从山里嫁到海边,把吃辣和吃面食的习惯也带了来。母亲难产去世后父亲每次吃清汤面猪头肉都会哭,而阿蕊姑受母亲的影响喜欢上了山区的面食。她走了,却在每个爱她的人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啊,可惜这样的温柔遇海无福消受了。
片刻后遇海从回忆里抽身,嚼起烤韭菜,而可昕在低头摆弄手机,美甲飞速敲击着屏幕。
“这种时候还要工作啊?”遇海问。
“你以为我想吗?”可昕把手机拍在桌上,揉了揉眉心,“草,沾到油了!”她抽出纸巾擦拭手机屏幕。
遇海想笑,眼珠往旁边一瞟,却看到一个穿着皮夹克的身影。
干,变态跟踪狂。遇海突然感觉嘴里的烤韭菜失去了滋味。
“陈可昕,我们走吧。”他拍桌起身,左顾右盼。
“你有病啊?才吃几口?不要因为我有钱就浪费钱好不好?”可昕眉头皱成一团。
“……我头晕,我想吐,我大概中暑了吧!好姐姐求你带我回去吧!”他把手搭在额前,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
“再装?”可昕冷笑,纹丝不动。
“是真的……”遇海发现这招没用后,故意用湿漉漉的下垂眼望着可昕,挤出一个可怜的表情,眼睛眨巴眨巴。
“好吧!”可昕打小就受不了他这副样子,于是站起来买单。
遇海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跟在可昕身后离开了人群。挤出人潮时他忽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握住,脊髓深处震颤了一下。
哦,不。还是没逃掉。遇海认命地闭上眼。
“你他妈到底要干嘛?”他忍不住回身骂那个瞎子,“松手!”
“手机忘了。”见光用那种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说道,摊开手掌,掌心是遇海的手机。
“哦……”遇海无语凝噎,他觉得今晚大概要愧疚得睡不着觉了,但他还是不客气地抢过手机。
“谢谢。”他咬牙切齿地说。
可昕的眼睛对着见光上下一扫,回忆一会儿,说道:“哦,他是阿土公儿子吧!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谁跟他熟了!”遇海吼道,又后悔自己表现得太激动,把声音放轻了接着说,“就只是认识而已啦……”
“阿土公儿子”,遇海在心里冷笑。连可昕的记忆都被他改过了,他有点毛骨悚然。
“哦~”可昕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打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现在要回家吗?还是和他再聊一会儿?”
“回家!”可昕看到遇海攥紧了手机,不小心按到开机键,屏幕亮起露出小鲨鱼壁纸,但他毫无察觉。
“好,回家。”可昕笑着说,脚步轻快地走了。
遇海跟在她身后,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光仍旧伫立在那里,看不出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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