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短波通信

　　“那朵花已经死了哟。”

　　我浇灌着地上枯死的花朵时，她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么说到。

　　是一个有着漂亮的银色长发，与如水一般干净的蓝眼睛的，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她看着呆在原地，让水壶滚落在地上的我，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继续说道：

　　“因为死了，所以再怎么浇水，也不会活过来的哟。”

　　“为什么会死呢？”我因为疑惑而歪了歪脑袋，追问着她，“为什么死了之后，就没法再活过来了？”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走了过来，坐在我的花旁边，轻轻地抚摸着焦黄的花叶：“因为我们就是为了死而出生的吧？死掉之后，我们的生命就等同于完成了，所以也就没有再活过来的必要了。”

　　风很凉爽，吹在脸上还带来了一丝咸咸的气息。

　　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周围的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但又不至于让人心生烦闷。

　　树枝在摇晃，树叶沙拉沙拉地响着。

　　树荫包裹着她。细碎的光斑照耀着她。晨风轻轻地扬起了她的长发。

　　她触摸着花。

　　“树也会死吗？”

　　“嗯，很多树其实只能活几十年呢，比我们的寿命还要短。”

　　“太阳也会死吗？”

　　“嗯，据说太阳的寿命只有几十亿年哦，虽然对人类来说已经非常非常久了。”

　　“那么，风也会死咯？”

　　“嗯，风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已。很快就会诞生，也很快就会消失。”

　　说着，她又笑起来：“你好奇怪啊。”

　　我原本还想问她，她是不是也会像这些东西一样死去，不过因为这句话而没有问出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好，苦恼地用力抓着头发思考着。

　　“不过，我喜欢奇怪的人。”我没来得及回复，她笑着用力把我拉倒在了草坪上，我的背抵在那朵花上，好像听见了一阵纤维被撕裂的声音。花朵想必是粉身碎骨了吧。

　　“天空好蓝啊。”我躺在她的身边，看着那与她的瞳色相称的天空，情不自禁地开口。

　　“草坪也很柔软。”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空，最终闭上了眼，在草坪上打了个滚。她的身上马上就粘上了青草的碎屑与香气。

　　“是个适合睡觉的天气啊。”

　　“不过现在才刚日出哦？”

　　“我觉得也没什么要紧，这样空旷寂寥的地方，只有你和我而已。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做不可的工作？”我也闭上了眼睛，草坪确实很柔软，耳朵被草尖刺到的感觉痒痒的，但很舒服。此外，我照顾的那朵花的触感与整个草坪的触感没什么不同，我没法把它枯黄的叶子与茂盛的绿叶分开，只是猜它现在可能在我身下偏左上的部分。

　　然后，她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是啊，干脆就这么睡上一天吧。反正我们也没什么要做的事。”

　　她的声音那样近，我几乎要以为她是在我的耳边说话。这么想着，耳朵就好像被人轻轻吹了一口热气一般燥热起来，我差一点就想睁开眼睛去看看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正趴在我的耳边对我吹着气。但困意渐渐地淹没我，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是在一阵摇晃感中醒来的，她轻轻地摇动我的肩膀，脸上的笑容好像永远都不会退去一样：“喂，醒醒，月亮升起来啰。”

　　那不就是到了睡觉的时间嘛。还说我奇怪，在日出时睡了过去，然后在月升时醒来的她明明也是个怪人。不过，正因为我们都很奇怪，我们在一起时才会这么自在吧。

　　“比起太阳，还是月亮更好。”我看着升到天上的那一轮圆月，由衷地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太阳对我来说太过耀眼了，直视的话会被烧伤。月亮同样能照亮大地，但无论看多久都不会受伤。就像大海一样温柔。”

　　“但是这样的话，不会觉得月亮过于冰冷了吗？”

　　“不会啊。”我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这个问题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还是耐心地解释了下去，“虽然是有些冰冷，但是她永远都在天上吧？就算被太阳遮蔽了光辉，等到了夜晚也一定能看到月亮。就算隐藏在了云朵的后面，也总有一天会等到放晴的时候。而且，就算月亮真的去了看不到的地方，你也知道月亮就在那里，只是暂时没法看到而已。”

　　“啊……果然是很温柔的月亮呢。”

　　我们静静地看着悬在空中的一轮圆月，无声无息。

　　有时候我会觉得，她简直像一个幽灵。无声无息地来到我的身边，无声无息地留在我的身边。就好像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一起一样。虽然我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就是了。

　　我们互换了彼此的名字。她叫水色，我是黑曜。她说我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我说她的名字就像是平静而湛蓝的海洋。

　　我们之后也一直待在一起。一起讨厌太阳，一起喜欢月亮。一起吃东西，一起躺在草坪上。一起起床，一起睡下。啊，洗澡和上厕所就不在一起了，毕竟我是男人，她是女人。话又说回来，幽灵应该是不会上厕所的吧，所以她果然是人类，是会上厕所也会死亡的人类。即便如此，我也经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这样的生活就是所谓的“永远”一样。

　　就像大部分童话故事的结尾，“王子与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其实，王子与公主也并不能真的永远在一起吧？他们都是会死去的，或许王子会比公主先死去，或许公主会比王子先死去，在那之后，总有一个人要回到独自一人的生活之中。但是过去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会填满自己的心，用回忆来弥补漫长的生活中的空缺。所以对我们来说，时间的长度就发生了改变，即便只是一瞬间的美好，也会在心中延长到永远永远。即便之后要面对永世的孤独，只要有这份回忆在，也只不过是一瞬的痛苦。

　　在这之后我们也依然在一起。我们通常坐在一起无所事事地聊着天，从花聊到树，从天空聊到星星，总而言之，无论是我们了解的还是不了解的。

　　“其实我来自很远的地方，并不是这座森林的原住民哦。”有一天，我鼓起了勇气对她这么说道。

　　她脸上的惊讶只持续了短短的数秒，就重新露出了笑容：“好巧呀，我也一样，一样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大大地摊开双手，比划着从她的故乡来到这座森林的距离。我没来由地觉得很沮丧，结果，尽管我是个奇怪的人，她却也和我一样奇怪，也就是说，我在她的心里大概一点也不会显得特殊。人们如果碰到了奇怪的人的话，一般也会在脑海中记的久一点吧？说不定还会向认识的人分享这段奇怪的经历吧？我已经难以忘记她了，所以我不由得想着：如果她也能像我铭记她一样铭记我就好了。

　　正当我发呆的时候，嘴唇上传来了一阵柔软而温暖的触感。我猛的瞪大了眼睛，重新聚焦的视界里是她绯红的脸颊。

　　“你在我的眼里是最特殊的。”她慌乱地低下头，捂住变得越来越红的脸，声音逐渐变得微弱，“所以……你不奇怪也没有关系。我不会忘记你，而且我也想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抱歉，现在告白是不是有些太早了，一般来说要挑个更好的时机的对不对？措辞也应该更优美……不，是更委婉一些？总而言之应该更深思熟虑……”

　　即便说不出话来，我也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我抱住快要倒下去就势滚下山坡逃跑的她，献上了深深的一吻。她没有呆愣很久，很快也搂住了我的腰，热情地回应着我。

　　从那一天起，这个故事的王子与公主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国王与王妃。……虽然我还没有封地，也没有财产，更没有仆从就是了。不过，除了彼此一无所有的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们一起躺在山丘上望着夜空，今天是少见的能够见到三颗月卫同时出现在天上的天气。她忽然侧过脑袋望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还有来世的话，黑曜想要成为什么？”

　　“诶。”我吓了一跳，“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人总是要死的吧。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是想和黑曜在一起。现在决定好来世成为什么，到时候就可以更方便地去寻找彼此了不是吗？”

　　明明我们连今生的彼此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呢，我不禁在心里吐槽。但我还是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回答她：“我一时半会想不到，水色呢，你想要成为什么？”

　　“……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要做辉夜公主。”水色将脸转回夜空，我盯着她在月亮照耀下有些苍白的侧脸，“想来人间的话，触犯天条就可以。不得不回到月宫的话，也能够忘掉所有的感情了无牵挂地离开。明明行星上还有那么多牵挂着她的人呢，她真的是一个很任性的公主不是吗？但是这样的活法一定很轻松，所以我非常羡慕她。”

　　“如果等到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就忘掉一切是很轻松啦。不过，我倒是觉得辉夜如果忘掉了爱，心中产生的空洞就只能用后悔来填补了。所以，我绝对不会忘记水色的，就算水色要去到月亮上，我也会追到那里。如果水色忘记了我，我就与你创造比现在更快乐的记忆。”

　　“月亮可是有三颗哦。”

　　“那我就三颗都去一遍，总能找到你的，毕竟人生有那么长呢。”

　　“是啊，人生有那么长呢。”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就算分离，肯定也会有再会的一天。”

　　“就算死亡，肯定也会有再生的一天。”

　　“这个倒可能不会有啦。”

　　总觉得今天的夜风比以往要寒冷一些。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习惯性地往身边的位置看去，却只看到了青草被压过的痕迹。

　　我猛的站起身，四处张望，却到处也看不到水色的踪迹。我的心中逐渐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好像水色将会像她所说的那样，不声不响、无牵无挂地离开。我看向夜空，双月已经沉下了地平线，只剩一颗月亮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不知道怎的，我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呐喊着：水色一定就在那里。

　　于是我开始了奔跑。尽管我连水色到底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仅仅是凭着内心的强烈预感行动着，草木飞快地从身边掠过，尖锐的树枝还在我的脸上划出了几道口子。但我没有时间去管这些，我跑过了草原，越过了山丘，穿过了森林，在走完了从未走过的道路之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月亮与海辉映着，温柔地撒下如水的月华，为海面笼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衣。一切都散发着朦胧的光辉，天与海的境界被模糊了，水色就站在海天交接的地方，在月空中闪耀着，那个瞬间，我几乎真的要将她错认为来自月球的公主。

　　“……我就觉得应该再等一等，你果然追来了啊。”她似有所感地回过头，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虽然很久之前就知道水色是个很奇怪的人，但不代表我遇到这样奇怪的事情后也能马上搞清楚状况。我沉默不语，等着她向我解释来龙去脉。

　　“我说过的吧，我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见我不言，她果然无奈地笑了笑，继续开口，“虽然没有月亮那么远……从这里往南，直到极点，有一片非常广阔的海洋，在海水之下是海妖的城市，那里就是我的故乡。”

　　我渐渐地从她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了事件的全貌。她的本名是水色歌咲，是自幼居住于妖海城中的公主，尽管海底世界中的居民大都厌恶地上的人，偷偷溜进禁书库中接触到了地上人撰写的故事的她却对那片土地产生了向往。最终，她偷偷溜出了妖海城，顺着海浪来到了晨曦森林，然后就是与我相遇的故事了。

　　原本，宽宏大量的妖海城女王——也就是水色歌咲的生母——并没有急着让士兵将女儿带回，而是放任她在地上逗留了这么长的时间。但女王被繁重的公务压垮了身子，又思念担忧着远方的女儿，前些日子竟是一病不起，海妖们心急如焚，日夜来到海边呼唤着歌咲快些动身回家。水色自然知道，若母亲死去，自己就必须承担起身为海妖公主的责任，从此成为族群的领导者——即是说，与母亲一样困顿于政事，或许一生都无法再离开妖海城……无法再回到黑曜身边。她纠结着，挣扎着，最终决定在这样一个夜晚静悄悄地离开。

　　水色掬起一捧海水，擦去脸上的泪痕，重新露出了我最熟悉的微笑。她用双手轻轻地托起什么东西，向我递来。我小心地接过，借着月光辨认出那是两枚晶莹剔透的卵，顺着海水的起伏翕动着，富有勃勃生机。

　　“我本来想把它们带走，这样当我回去后，也能一直看到与你有相似容貌的孩子，不至于连你的脸都忘记。”水色的笑容里带上一丝哀戚，“不过，看到你追过来的这一刻，我就知道不该这样做。我和我的母王都被那座宫殿束缚着，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继续被囚禁在那里。”

　　“……你真的非走不可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能无力地追问着。

　　“是啊，非走不可。”她决绝地转过头去，望着天上的月亮，“可惜妖海城离这里实在是太远了，即便晚上一起眺望天空，见到的也不知道是三颗月卫中的哪一个…我们说不定连共赏同一轮月亮都做不到呢。”

　　我忽然生出了勇气，一手小心地将水色的卵护在怀中，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我……我绝对不会忘记水色的，无论过去多久。所以水色也不要忘记我，好吗？”

　　“那样会很痛苦的，一直记挂着见不到的人。所以我倒是更希望黑曜能够忘记我。”

　　“不会忘记的。”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会和水色‘永远’在一起，绝对不会忘记。”

　　“……”

　　“水色，其实我也没有跟你说过我的身世，对吧？”

　　我原本已经将这个秘密深藏于心中，决心不会告诉任何人。或许是水色也终于将自己的秘密告知我的缘故，或许是今夜充满了宁静的月光的缘故，我终于有了将它们全盘托出的勇气。

　　“我是来自月亮上的月兔。”我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头上那双毛茸茸的大耳朵，“只是碰巧和行星上的兔子长得一模一样。

　　“在月宫生活的，不论是人还是神，亦或者兔子都能够不老不死。但是月宫实在是太空旷、太寂寞了，我实在是无法忍受永远地待在那种地方。

　　“所以我像辉夜公主一样，故意触犯了天条，被月神贬到了行星上。

　　“老实说，虽然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但真的到达这片森林时，我还是有些害怕。毕竟没有好心人会收养我，我也对行星上的事情一窍不通，连大家都会死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都不明白。

　　“遇到你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因为有人和我是一样的，有人不在乎我是个怪家伙，而且愿意带我学习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会把和你共处的记忆当做珍宝藏在心里，只要有它我就绝不会甘心抛下一切回到月亮上。而且我是不会死的，所以我会一直寻找与水色再见的方法，如果水色回到了海底，我就去寻找兔子也能用的潜水术；如果水色死了，我就去寻找进入冥府的方法；如果水色去到了月亮上，我也会带着所有的记忆与感情在月亮上寻找你的身影……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无论要过去多久，就算连月亮、这颗行星、太阳也死去，我也一定能找到和你再见的方法，我向你发誓。所以，不要忘记我，水色。”

　　等我一口气说完要说的话，紧张地从水色的脸上解读着她的情绪时，她却突然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她一手回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拍打着水面，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什么嘛……什么嘛！虽然早知道我们都很奇怪，但我可没料到会是这么奇怪的组合啊！海妖王妃与月兔国王什么的，连最俗的童话都不会这么写了吧？”

　　“其实我在月兔中只是小队长级别的……”

　　“别管那些了，在我眼里你就是唯一的月兔国王！”水色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开朗模样，用惯常的任性口吻对我命令道，“现在海妖王妃被坏心眼的反派抓走了，关在幽深的海底城里，而勇敢英俊的月兔国王要披荆斩棘，克服一切困难去解救她，对吧！”

　　“然后，故事的结局是两个人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四个字。然后心照不宣地露出了笑容。

　　——海天一色。

　　一轮孤月自海中升起，如同被海水洗练过后初生的太阳。它悬挂在空荡的夜空，明亮的月光使所有星星都隐去了踪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枚月亮与它在水中孤独的回响。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就连海鸟与游鱼都已入眠。

　　忽然响起了歌声。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飞驰向远方的歌声。渡过重洋，翻过高山，穿过密林，终将抵达所爱之人身边的歌声。

　　少女银白的头发宛如在浸染了月光的海水中染就，她站在海月的倒影上，兀自歌唱着以神秘而古老的语言写就的歌谣。除了海妖，没有人能够听懂她在唱什么。然而人们不需要听懂歌词的意义，旋律本身就承载了情绪，音乐本身就代表了意义。这是一首何等悲伤的歌，然而又充斥着希望。

　　她的发间别着一朵娇嫩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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