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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裴子悦。”
许韵低声在口中咀嚼了好几遍,重复着这个名字。
窗前栽种着一株西府海棠,她还记得,这是八岁那年她受了罚,裴熠特地买来的。
少年一双手满是泥泞,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株幼苗,站在逼仄的墙角尤其突兀。
他细声哄着她:“等它长大,就会有人保护你了。”
微风轻拂过,花瓣飘进屋,转了几个圈落在宣纸上。
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手中提起笔,却久久未曾落下。寥寥几言,却恍若耗费了一辈子。
她朝门外唤了声:“小灵,将这封信送去越远侯府,尽快。记得交给白星,让他亲自递到他们主子手上。”
枝头上翠鸟鸣啼,如丝竹悦耳,悄然间拨乱了心弦。许韵摸了下脸,莫名有些发烫,心跳恍若未觉间也加速了几分。
她这是许久没见裴熠,紧张了吗?
越远侯府门前,开门的小厮一见来人,眼珠子一转,忍不住打趣道:“小灵姑娘,今儿个怎么突然来了,莫不是又来给白星送衣裳?”
小灵两颊一红,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休要凭嘴,我找白星有正经事,快叫他出来见我。”
小厮摸了摸后脑勺,眼神疑惑,一副看白痴的表情:“几日前白星就跟着世子出门了,许小姐不知道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站在原地愣了一番,都确认对方没在开玩笑。
许韵皱着眉,听着小灵将小厮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她。
眉眼浮上一层忧愁,手中捏着的信封逐渐起了褶皱,指尖因为太过用力有些泛白。
许久,她松开手指,将那封信扔到一旁,一言未发。
因为许韵的参与,淮安一事的走向发生了改变,许多事情也接连变化。
裴熠被委派到御史一行中,前去淮安调查反贼一事。
和前世一样,裴实甫在皇帝那碰了壁,无法直接插手此事。于是男人干脆求了个恩典,特请皇帝给裴熠派个差事,让他也帮忙前去调查。
裴熠在朝堂中并无一官半职,从前许韵不理解,甚至有些埋怨越远侯。
作为亲生父亲,怎可只让他当个自由散漫的世子,丝毫不重视他日后的仕途。
权势何其重要,日后偌大的侯府,若仅靠一个有名无权的世子,该如何撑得下去。
前世裴熠好不容易谋到一份差事,被派去追查一方贼寇,许韵还因此高兴了好一会,庆幸圣上终于想起了他。
待事情结束,好歹也能从最基本的小官吏做起,混个闲暇官职也好。
岂料那第一件差事,便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件,生生地害了他性命。
回想起往日种种,许韵心中五味杂陈,或许越远侯是对的。
朝堂水深火热,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混迹其中,如鱼得水,今生,她宁愿他放弃高官厚禄,孑然一身,只要平安就好。
想到这,心中更加惶恐不安。
裴熠被派去淮安,是极大的变数。
他的结局会不会发生改变,倘若注定不能躲过那一劫,那是会提前还是……
整颗心七上八下,许韵突然觉得很害怕,迷茫无措,像前世灭门前一样,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没过多久,许韵的不安成了事实。
午饭时,许相旬端坐在正厅中,一筷未动,满脸郁色。
王氏夹了块他最爱吃的醋鱼放在碗中,温声关切道:“出了何事?为何整顿饭下来郁郁寡欢,好歹吃几口。”
妇人神色急切,男人勉为其难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碗里的醋鱼,小声叹息道:“淮安县城的反贼怕是身份不简单。”
稽胡人此次现身,恐怕有着更大的阴谋,如今京城内外,明里暗里不知还隐藏着多少余孽,危机重重。
淮安一事与赵允有关,此次御史前去调查,他必须要明哲保身,绝对不能将自己牵连进来,朝廷下派的这支队伍极有可能遭遇不测。
想到这,许韵心中咯噔一声,手中银箸掉落,碗筷相碰,发出“砰砰”的声响。
闻声,许相旬和王氏齐齐望向她,许韵立马起身福下身子。
少女眼神涣散,颇有些心不在焉,声线有些颤抖:“父亲恕罪,女儿一时失态。”
男人神色复杂地掠过她:“你知道了?”
许韵怔怔地抬头,只听许相旬说道:“裴熠此次也在御史一行人中。”
她木然地点了下头:“前几日去侯府找过他,听下人说,他被派去了淮安。”
王氏明显毫不知情,连忙询问道:“那孩子可会有事?”
许相旬拍了下她的手,“目前没有什么坏消息传来,朝廷已经让实甫派了精兵前去支援,不用太过担心。”
尽管如此,许韵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女儿吃好了,先行回屋了。”
王氏张了下嘴,却被许相旬用眼神拦住,只笑着关切道:“阿韵不要多心,熠儿那孩子定会安然无恙。”
许韵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我知道的,母亲放心。”
的确,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
几日前,以御史为首的一行人,正在沿着窝藏贼子的地界勘查,山林掩映,路径难寻。
众人大都来自京城贵族世家,哪里走过这种崎岖的山路,各个叫苦不迭。
风声鹤唳,草木摇晃,就在松懈之际,林中突然冒出一队人马。
马蹄声飞溅,伴随着箭羽飞至。
一群黑衣蒙面人各个下手狠厉,招招朝着致命之处,意图取人性命不留活口。
裴熠一行人大多都是文官,君子虽有六艺,但哪里见过这等血腥残暴的场面,有些人直接被吓昏在原地。
敌众我寡,其中一个身体略微肥胖的官员趴在地上哆嗦着身体,双手抱头,嘴里不断叫喊着饶命。
一道白光乍现,直指眼前,裴熠身无利器,只能顺手捡起地上一根粗壮的枝丫,暂时抵挡住一名黑衣人的进攻。
大刀落下,树枝四分五裂,碎断在地。
裴熠趁机跑到那官员身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气息急促:“马大人,我掩护你,迅速前往衙役调官兵支援。”
马放急忙从土堆中抬起身子,满脸泪痕,连连点头,双腿还不停打着颤。
在裴熠的掩护下,男人二话不说趁着混战之际溜走。
越远侯身为武将,裴熠自然也从小习了一身武艺,只是常年屈居于京城,并无什么实战的经验。
只怪他们未曾料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余孽蛰伏,一时大意被钻了空子。
几个回合下来,双拳难敌四手,为保护那官员,他肩膀不幸被砍中一刀。
混乱之间,他飞身踹开一人,捡起尸身旁的长剑,身上雪白的衣袍浸染了鲜血,宛如红梅片片,触目惊心。
为首的一黑衣男子站立在最前方,手起刀落,毫无表情地砍下一个官员的头颅,手段残暴,血腥非常。
他头上围着厚重的布巾,手中刀尖偏向裴熠的方向,随意歪了歪头,仿佛刚刚切掉的是一个脆瓜。
不过下一瞬,大刀来势汹汹,裴熠急忙持剑去挡。
剑身早已被磨破,不堪一击,肩颈处被磨出一道血痕,随着黑衣男子的力度不断加深。
裴熠吃痛闷哼一声,男子面色冷清,眸光中不断流露出冷冽的杀意。
见他不敌,蒙面男子眼尾上挑,眸中鄙夷之意显露无疑。趁此机会,裴熠迅速抬起手肘,一个旋身直攻他下颚。
手中刀柄微松,他趁机起身踢开那人,强烈的冲击让他连连后退好几步。单膝跪地,握着长剑的手颤抖不已,滑出好几步远才堪堪稳住身子。
疾风吹过,空气中夹杂着温热的血腥味,直直冲往脑海深处。
裴熠心中一凛,双眉紧簇,急忙大喊道:“捂鼻……”
空气里有毒。
话还没有说完,那男人已经从远处爬起,重重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
连人带剑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直通道路尽头。
白星满脸焦急,恨不得替主子承受那畜生的毒打,怎奈他只是个普通侍卫,这些黑衣人的武功实在难缠,他自顾不暇,无法脱身。
瞬息之间,白色的身影没入葳蕤丛林,白星双瞳猛地睁大,大声惊呼道:“主子!”
他不要命地冲开眼前人的包围,径直冲向悬崖边。
裴熠只觉眼前景象开始涣散,头痛欲裂,身子也疲乏无力起来。胸口被重重踹了一脚,长剑脱落,身后是悬崖峭壁,深不见底。
他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失去意识前,耳畔嘈杂声不断。
疾驰而来的马蹄声,黑衣人落荒而逃的撤退,无数人的哀嚎痛呼,还有——
“裴子悦,你死的时候,也很疼吧。”
一道熟悉的呻吟声萦绕在脑海,声音微弱凄凉,好似断线的风筝,越飘越远,却如何也抓不住。
他拼命张大嘴巴,整个人无端暴躁起来,试图回应她:“阿韵?阿韵!为什么要说也,你受伤了吗?”
“……回答我,回答我好不好?”
周遭笼罩下无边的黑暗,他只觉无法呼吸,胸腔滞闷非常。
身体像坠入深渊,他逐渐陷入深深的梦魇,无法自拔,沉沦其中。
“裴子悦,这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吗?好漂亮!”
少女小心翼翼地接过一个锦盒,目光一瞬间也不曾挪开过,眼中满是惊艳和欢喜。
“你喜欢就好。”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明明在笑,可他却听出了几分难过。
裴熠认得出来那是‘他’,却又不是现在的他。
感官渐渐互通,他感受到了另一个自己,心头那种无端的酸涩和痛楚,像被一座大山压在湖底,无法呼吸。
今日是许韵十五岁的生辰,她穿着一身青绿长衫,眼中流露着平日不可见的笑意,一双杏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对了,你之前不是说,及笄那日有要事要告诉我吗?”
裴熠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缓慢咽下满腔的苦涩,仔细描绘着眼前人的模样,连一根发丝都未曾略过。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声,“阿韵,父亲给我寻了份差事,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指尖微屈,他不受控制地抚上她眼尾的发丝,“祝你和太子殿下喜结良缘,幸福美满。”
听到这话,心跳好像停滞了一息,伴随着酸楚的肿胀。
许韵不懂,她止住下意识上前的动作,尽力表现出一副高兴的模样。
下一秒,男子上前一步,猝不及防地将她拥入怀中,双手用力至极,像要把她揉入骨血。
就让他逾矩一次。
这一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有点贪心,永远记住我便好。”
许韵虚虚回抱住他,“我们是一辈子的挚友,我当然会永远记住你。”
眼底翻滚着恶欲,他紧闭上眼。
“阿韵,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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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某人:你不用上前,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