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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可采莲3
江月明立在原地,转首见他这幅闲适开怀模样,立时便觉自己方才被好一番戏耍,瞥他一眼,也在桌旁重新坐下,依旧是往日那副淡然脸色。
“本相问心无愧,何来做贼心虚?倒是世子殿下大费周章,穷追不舍,心中无贼耶?”
“贼?”
高炽闻言反笑,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起桌上的那朵莲花的瓣子,继而抬起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高某心中自是有‘贼’,但不知江相心中的‘贼’是那枚不认账的铜钱,拿不稳的玉勺,抑或是……别的什么?”
他轻声语罢,唇角的那抹笑更是有几分意味深长。
开门见山,意有所指,丝毫不加掩饰。
江月明将手中刚端起的瓷碗慢慢放了回去,白瓷碰到石桌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敢问世子殿下,此言何意?”
她话音将落,亭中不时吹过的微风好似忽地静了,林间聒噪的蝉鸣也止了。
高炽并无怯色,不紧不慢道:“这要先问宰辅大人……究竟在藏些什么。”
他话里有话,江月明的手猛地攥紧衣袖,那张淡然的面色多了几分紧绷。
“江某行事向来坦荡光明,怎会有隐藏诓瞒?”
高炽却道:“江相莫要着急自证,某此次前来不是质疑宰辅大人为人处世。而是这些年某走遍大江南北,见了不少好风光,也听了不少奇闻异事,但……有些事可怪得很,某实在想不明白,特来向宰辅大人讨教一二……”
江月明立时哼了一声,“足下贵为世子,堵门闹事就只是为了请教一些捕风捉影的民间轶事?这阵仗实在太大了些罢?”
似是早就料到江月明会不满,高炽抬手教身旁的侍从送来一顶食盒。
他打开那顶精巧镶宝的食盒盖子,将里头的吃食一一端了出来,给她赔了个笑脸。
“此事是在下莽撞,一时心急唐突,冲撞了尊驾,江相大人有大量……”
莽撞?亏他还好意思用莽撞开脱!摆明了就是精心算计,扰得人一个下午不得安宁,就是为了见上一面。
江月明不禁腹诽,转头正要冷笑发难,将这位煞星打发走,可瞧见桌上摆着的吃食时,瞳孔骤然一缩。
这桌上……春芳斋的四时茶饼,清风楼的糯米团子,狮蛮栗糕……还有……李记的酥山冰酪。
样样都是她平日爱吃的甜食点心!
他到底……知道多少?
江月明忽地心跳加速,蜷在袖中的手指将袖口都攥出了褶子。
高炽轻松道:“不知江相喜好,便索性把时兴的点心都买了些来,愿合江相心意。”
江月明笑笑,眼底尽是戒备冷漠。
别的点心都还好说,可那盘四时茶饼,一点都不时兴,她每次都是专程差人到春芳斋找厨子现做才能吃到嘴里。
高炽似乎没瞧见她眼里的审视,将那碗酥山推到她跟前,笑道:“他家的酥山冰酪颇是抢手,想来味道清甜可口,江相……尝尝?”
换作平日,江月明会毫不犹豫地端过来就吃,可现在高炽将那碗酥山向她推来,她却向后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淡漠道:
“世子有心,只是江某素来不喜甜腻,这些花里胡哨的点心,殿下还是收回去罢。”
高炽闻言手上一顿,瞧了一眼她手边搁着的梅子汤,深红嫣紫的汤渍沾在白瓷碗上格外醒目。
他却是没多问,只收回了手,转而道:“看来是某的点心不合江相心意了,但某听来的故事……想必一定会合口味。”
“哦?”江月明挑眉,“什么故事?”
“是这漳州发水时,一夜消失的龙王楼……”
他故意将话一顿,一双眼睛紧盯着江月明的脸色。
“当地人都说那是水龙王在岸上的私产,谁也惹不得碰不得。哦,关于这水龙王,还有首童谣流传甚广呢,某这就背给江相听听。”
高炽语调轻松惬意,似是真的在给她分享一个听来的故事,可“龙王楼”三个字却像是一道惊雷,猛然炸在她的脑海中。
龙王楼!
江月明向来平淡如水的面上浮现一丝诧异。
他怎会主动提这楼的事情?莫非他是知情人?!
这时高炽悠悠念起了那首童谣,手指敲在扶手上打起了节拍:“龙王爷爷盖金楼,琉璃瓦,白玉沟,九县粮船拜码头,雨师见了也低头;封条飘,红印油。官家叔叔莫停留。”
语罢,他还有几分惊异,道::“哎,江相,你可曾发现这首几年前写的童谣还颇有预见?
“‘封条飘,红印油。官家叔叔莫停留’,程知州白日里刚封了楼,当晚水龙王便发怒,大水将楼冲的……连块木板都不剩!只是可怜那程知州晚上逃命,腿脚慢了半刻,水龙王便把他卷到龙宫去咯。”
盖金楼,拜码头……水龙王……
就差把官场贪墨摆在明面上骂了!
江月明心中腾起一阵寒意。
那程知州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才去封了龙王楼,却不想遭了难。
可这水患缘由……
年初时工部的官员拨了银子,教人去地方视察,堤坝的检修评定是良好可用。朝廷如今查来查去,什么也未发现,便只当天灾处理。
但若只是天灾……时间却太过巧合。
一座百丈高的龙王楼,仅仅因为一张小小的封条,当晚便消失在茫茫大水之中,连快木头都找不见?
若只是天灾……
程知州的死便只是一场意外,封龙王楼当日发水也是巧合,漳州官场也不存在贪墨,更牵扯不到家族的门客。
那……为什么还要借她的手改任赈灾官员的名单,教张界去做赈灾使?
是他们想从中获利,亦或是……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月明越细想越止不住发抖,好像自己坠入了一张巨大的罗网之中。
这案子尽是欲盖弥彰,偏巧又滑的像条泥鳅,看似全是破绽,却又滑的要命,怎么也抓不住个口子。
但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也是这网的一部分——
“……唔……”
额角的刺痛感骤然加剧,江月明立刻抬手按住了太阳穴。
“江相,江相?”一旁的高炽忽然出声关切。
江月明闻声又陡然一惊,意识到她如今正身处南湖,桌子对面还坐了个尚未摸清底细的世子。
她虚虚抬手屏退左右,在桌前强撑起胳膊,将大半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遮在宽袖下,稳声道:“谢殿下关怀,某许是天热中了暑气,有些头疼,不打紧。
“漳州的事情圣上已严令政事堂携有司彻查。此等怪力乱神之语,殿下莫要轻信,也莫要再提。这案子关系重大,详查后朝廷定会给出个公道。”
“朝廷要彻查?如此甚好。”高炽轻轻一笑,“江相对这鬼神的道道理的明白,倒是某浅薄轻信了。但某有一问……想再叨扰一二,可否方便?”
江月明知他今日这话若不说完,改日必会再缠上自己,便强撑道:“……殿下,请讲。”
她几乎是侧着脸强撑在桌边,并没有注意到身旁高炽的神情和动作。
此时高炽已敛了面上落拓不羁的笑意,收起把玩着莲花瓣子的长指,问道:
“那若是有人……连自己颁布的政令推行范围都记不清楚。这公道,又该向谁讨呢?”
他话中颇有几分冷冽的质问之意,刚语罢,远处便传来“咕咚”一声水响。
一尾赤色鲤鱼忽地受惊摆尾,惊破平滑无波的水面,转身向着湖深处急速逃去。
碧蓝的湖面霎时荡开一圈圈涟漪,一下,又一下,敲在江月明骤然死寂的心腔上。
“这公道……又该向谁讨?”
高炽的问话在她的脑海中回荡不绝,一道苍老的男声却猛然在她心底发出一声斥笑,“公道?”
“这世间哪有什么公道,只有争不完的利益!好侄女,为了咱们江家的百年基业,区区蝼蚁何足惜!这封手令,你就签下罢!那个粮仓,还开不得……”
“……可开仓救济,本就是……本就……”
脑海中的疼痛越来越尖锐,江月明竟无法想起自己要说什么,神思恍惚间她似乎瞧见自己正坐在一张暗色的沉木桌前,手里正握着一支蘸满墨汁的毛笔。
“快些签令。”那声音催促道。
“我……”
“啪嗒”,笔尖墨汁悄然滴落。
就在她瑟缩的瞬间,一只瘦削干枯的手突然死死抓住了她握笔的手,力道之大像是要掐进她的肉里去。
接着,那枯如干柴的手把着她的右手,一笔一划在纸上迅速写了起来。
“……擅动北仓者……”
“不!不……”
她本能地摇头,要缩回手去,可那只枯手似乎有着绝对的操控力,她眼睁睁地瞧着自己,颤着手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
“……斩。”
写到最后一笔时,江月明再压不住恐慌,突然挣了一下,画出一点略微不协的弧度,可那只干枯的手瞬间便加大了力度,硬生生地,控着她的手给正了回去,收笔尖利如锋。
那道苍老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冷笑:
“好侄女,定人生死的手,绝对不可以抖。”
……
江月明身体猛然一颤,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太阳穴炸开。
那是谁,是谁敢控她的手签署政令!
这段记忆……又是真是假?!
她的眼前瞬间发黑,视野里晃动的莲影碎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江相?江相!”
高炽的声音变的急切起来,可江月明只是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把即将冲出口的痛呼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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