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女陈白

　　午休，妳拿樟树果子画画。

　　紫色的果子，先用直角尺子戳破，再在纸上涂抹。

　　樟树的味道很浓烈，妳止不住地打喷嚏。后来为了不吵到别人，捏着鼻子画。

　　“丢了吧。”我说，何苦折腾。

　　妳没说话，扯了页新纸，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好玩”，然后折成小船丢给我。

　　妳会折小船、飞机、纸鹤、玫瑰花、星星、花篮，但妳最爱折的，是一个可以玩“东南西北”游戏的猪蹄。

　　高二暑假结束补课后，约好一起出去逛。妳先出发，到我家等我。

　　因为快高考了，暑假补完课就半个月假，所以妳们家今年不打算去外地，而是留在家里，我们终于可以约着一起玩。

　　当时我们都是小孩，去同学朋友家也用不着带什么客气礼物，家长也不用费心客气接待，而因为我们经常一起，所以家长也很熟。

　　不过这还是妳第一次到我家，之前几次都是在奶茶店等着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妳如此拘谨。

　　我给妳从冰箱拿了饮料，妳说不喝冷的，但我还是给妳放在茶几上了；我给妳从我妈房间里拿来小零食，都是妳平常喜欢的，妳说现在不想吃，但我还是给妳装进妳的小书包里了。

　　妳等我梳头发、洗脸、换衣服、上厕所，妳就坐在沙发上，就干坐着，什么动作和话都没有，只一双眼睛看我来来去去。

　　我懂妳，所以也笑了妳，妳就使劲瞪我，还朝我拱鼻子。

　　好凶啊，我怕怕。

　　临走时，我妈给妳塞荔枝。

　　妳穿的粉色牛仔背带裤，中间肚子那里有一个大大的兜，我妈开始捧了一把，就十几粒，没能装满，然后又捧了一大把，才勉强到了中线，就又从袋子里捧了一把……

　　妳连忙推拒：“够了够了阿姨。”

　　但没装满，也丢我妈作为长辈的面子，她看着像是想直接拿袋子往妳兜里倒了。

　　“行了行了。”我出言缓解尴尬气氛，“连袋子都给我们吧，兜里装这么点怎么够吃啊。”

　　我还帮妳把那瓶妳不好意思拿的饮料带上了。

　　关门时我妈看我的眼神，现在想想还挺好笑的。

　　八月份毒辣的太阳是阻止不了刚出笼的学生的。外面下刀子我们也要出去玩。

　　走在街上，妳等不及地扭开饮料瓶盖，长叹：“啊，太好喝了。”

　　“夏天就是要喝冷饮！爽！”

　　我胳膊上挂着装荔枝的红袋子，剥了荔枝后手上就黏黏的。

　　妳拿湿巾帮我擦干净了。

　　很细致地擦，擦干净一边后又开始演：“陈同学，请换另一只手给老师好吗？”

　　我说：“好的老师，没问题老师，都听妳的老师。”

　　我把塑料袋换挂到已经干净的手腕上。

　　中午，我们并肩坐在书店的地板上，蹭空调好挨过一天中最热的几个小时的同时，也是真热爱阅读。

　　我们看同样的书，用差不多的速度。

　　所以，我们有同样的话题，我们能聊到一起，不会先问妳看了没有。

　　只要妳提起，我就能接下去，总不落空。

　　下午去了精品店。

　　这里简直就是妳的天堂。

　　精品店里总是有漂亮的文具，精致的摆件，可爱的毛绒玩偶，反正，全都是妳喜欢的。

　　我也会跟妳一起挑一些，但我喜欢简单质感的东西，黑色外壳的自动铅笔，棕色皮质笔记本，白色方块的橡皮，还有不能少的0.5mm黑色中性笔替换芯和2B铅笔替换芯。

　　妳拿着一堆东西结账。

　　蓝绿色小碎花图案、五瓣花朵形状的便利贴，黄色小鸭子便利贴、一套不同鲜花形状金属镂空的、末梢还挂着红色的璎珞的书签，一盒各式水果形状的橡皮，紫色的星空本子，古风的、上面画着梅兰竹菊的信笺，还有一盒印着世界各地风景的明信片。

　　我拎着东西等妳结账。这么多，又能够妳玩好久了。

　　因为妳那天一口甜甜的碳酸饮料，一口水润的荔枝，然后妳就上火了，妳拍了照片给我看，下巴正中间长了个痘，很大很圆，通红，妳说还很痛。

　　西瓜去火，我骑自行车给妳送两个从我外婆家摘的西瓜。

　　到达之后，才发现西瓜被颠裂了。

　　“哎哟，这么容易就裂了，那肯定很甜。”妳拿了个勺子，从塑料袋里端起一块，就这样吃，“嗯，果然，熟得真好，沙沙的。”

　　妳妈也不介意：“我们以前都是这么吃的，坐地里用石头砸开吃。”

　　“妳俩关系还挺好。”她笑着把西瓜拎进去，“小陈妳多坐一会儿啊，我去榨西瓜汁，妳也喝点。”

　　然后妳偷偷跟我补充：“我妈那是跟同村的小孩一起偷别村的瓜吃，所以要用石头砸。”

　　我看着妳鼓鼓的，一动一动的脸：“妳跟妳妈长得真像。”

　　笑的时候，都眉眼弯弯。性格、气质也像。

　　还有，妳下巴上那颗痘，真挺大的，从侧面看，还很高，但我没敢说。

　　“当然，她是我妈，能不像吗？”

　　我装了一肚子西瓜汁骑车回家。

　　有关于谁先保持距离的事，我想了几个月，最后被公司派出去进修学习，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才想到一个不算精准但是已经是我印象里最接近的答案。

　　高三上学期，在开学后的第一个月考后，班主任拆散了“黄金同桌”。

　　当时在班上还掀起了一阵惊叹的风，大家都很不可思议，在这个无聊到一点事情都能成为新闻的时候，我俩成为暂时的明星。

　　妳有了新的朋友，妳不再跟我一起去吃饭、上厕所。

　　其实妳一直都有玩得好的女生，这并不奇怪，只是我不习惯。

　　妳在一个月一次的体育课上还是会抱着羽毛球拍来找我，偶尔上课传纸条，约我下课一起去小超市，饿了也会来找我要零食，我们的沟通并没有断掉，只是变少。

　　我也想过我们是一个什么关系，总之朋友不像朋友，我不知道该把妳放在什么位置，但也没时间想了。

　　高三到了，高考倒计时贴在后黑板上。

　　海量的试卷将我们淹没，那些隐秘小心思的疑惑，迷失在题海。笔尖沙沙作响，谁也不知道，积累了12年的知识，会将我们自己托举到一个怎样的高度？

　　我也没有时间去计较妳跟谁玩，偶尔回头看妳，妳也在伏案做题。

　　从短袖到穿外套到穿棉袄，再从棉袄换外套换短袖，妳换了数支笔，写过的试卷也越堆越厚。

　　天花板的风扇呼呼地转，我坐第三组第二排，妳在第一组第五排，妳靠窗坐，那也是我俩第一次同桌的位置。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妳身上，像是单独给妳打了反光板。

　　在我眼里。

　　偶尔，也有对视。

　　妳会对我扮鬼脸、眨眼、微笑。

　　对视的当时妳会有什么反应，取决于妳当下是个什么心情。

　　做题做烦了还会对我做一个“要晕厥过去了”的持续性翻白眼模样，并随着一个“这太难了”或“我要疯了”的口型。

　　聊天聊开心了，会对我做一些手势。比如拇指食指比个“八”字样的抢，对我“biubiu”，要不就是像拍照一样的“耶”。

　　偶尔，妳会来做一个“短暂同桌”。

　　趁下课，妳跟我现同桌换了位置，把习题册pia地一下往桌上一放，双手合十，对我演：“拜托拜托，这一题。”

　　或者直接“Please、please。”

　　我就会拿草稿纸给妳讲题。时间紧任务重，课间只有十分钟，短暂的十分钟。

　　班会课，老师讲早恋，底下人沉默做题。

　　老师说这玩意没用，说现阶段除了专心学习之外，其余事对整个人生都没用。

　　然后我回头，却刚好撞进妳的眼睛，妳没有笑，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低头继续写作业了。

　　那一眼，我有些莫名的感觉。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在初夏的翠绿里，我们站在操场上，参加誓师大会。

　　风吹动妳的头发，吹动妳宽大的校服，蓝白色的校服贴在身上，清瘦隐约，露出的手臂像是有些冷，妳抄手抱着，手握着手肘，垂眸站在那里发呆。

　　开窍，是在这瞬间有拢住妳的冲动。

　　在此之前，妳都坐在我身边，近于一抬手的距离。

　　妳打羽毛球耍赖、妳跑步喊累、妳吃辣条被辣得嘶嘶嘶、口渴吨吨灌水、妳睡午觉压扁的脸，有时候嘴角还会挂口水、妳跑着去吃饭，活像饿死鬼、妳打嗝、妳大汗、妳骂人、妳上课偷吃话梅干时警惕转动的眼珠子、妳给我认真讲题、妳乖巧提出疑问、妳冷得抖腿、妳兴致勃勃开玩笑……

　　那些种种，因为离妳很近而很方便顺手照顾妳所以被隐匿的心情，被远距离清晰展现。

　　那些因为离妳很近而专注开心所以被忽视的想念，被远距离逼着露出了头。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从不怀疑自己，任何东西只要意识到，那就能爽快接受。

　　我找老师提出，把我们换回去，我说跟妳坐一起有利于我的成绩，之前都很好。

　　从这时候开始，我的卑鄙就已经初现端倪了。

　　我会为了达成目的撒谎。

　　我很想和妳同桌，高中快结束了，但独属于我们的青春终于要正式开始了，我幻想着能和妳填同一个志愿，上同一所大学。

　　那一定会是个比高中更美好更自由的未来时光。

　　但是老师没同意，反倒跟我分析起来我适合什么学校和专业。

　　“妳一直很优秀，也很努力，我跟妳家长也商量过，还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不能松懈，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分压死一群人，有空多考虑考虑自己还有哪些知识点没有掌握，争取多涨几分，冲刺‘双一流’大学，我对妳还是很有信心的。”

　　我沉默地回来，讲真，这是我作为“好学生”顺利人生的第一次挫败，连不算擅长的英语语文都没让我如此难堪。

　　我压着火气写了会儿作业，然后回头看妳，妳正在跟妳的新同桌嘻嘻哈哈，还有那个前桌，靠墙坐着，侧脸跟妳们说笑。

　　我不知道，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话要讲，妳前桌那张嘴一直叭叭个不停。

　　我收回视线，盯着笔尖。

　　我的同桌，妳和别人真是笑得好开心。

　　离高考只剩下3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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