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三月伊河畔,春山晴,水沼暖,日光映照,树荫清凉。
洼泽里长满了鲜绿的蒲草,水上是连成片的红蓼,两岸浮云般的桃李杏花绵延至远天尽处,一眼望不到末梢。
沿岸而行时,长长的一带里垂柳婆娑,柳树枝像是碧绿的丝绦,千条万缕,如织丝一般勾勒出风的形状,绵绵垂落在游人的发尾指间。
可惜傅苒此时哪还有半点注意力分给柳色,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小病娇发难。
但他却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傅苒的警惕一样,语气很随意地开启了闲谈。
“那日在府上,我似乎听谢将军说过你是青州人氏。正巧我对青州颇有兴趣,不知傅姑娘家在何处郡县?”
问得还算正常,傅苒直接把系统介绍分毫不改地重复了一遍:“我是琅琊郡即丘县人。”
晏绝闻言眸光微微一动,但声音依然冷静:“琅琊与洛阳恐怕有千里之遥,你孑然一身远行至此,家中难道竟无人相伴,何以独自寄居于谢府?”
就说他怎么这么闲,原来是查户口本来了。
找到了来由的傅苒松了口气,搬出女配那写满了惹人怜惜的身世:“实不相瞒,家父母当初本是在即丘邻近乡县间行医,但在去岁的战乱中,双亲已经不幸罹难。所以,我在世上其实早已无亲眷家人。”
虽说父母双亡柔弱孤女的故事有点儿老套,但能用就行,谁让系统给的就是这么个破剧本。
问她有什么用,她也不想啊。
“……实在令人惋惜。”他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令人看不出真假的遗憾,随即道,“如此说来,既是出身于岐黄世家,想必姑娘医术颇佳。”
“啊?也就一般吧。”话题跳得太快,傅苒差点没反应过来。
论理说原身的医术可能确实颇佳过,但问题是对于医学,除了系统在新手养成期补课的那部分以外,据她所知她一无所知。
她不由得忐忑地低下了头,好在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少女的腼腆羞怯:“呃,家父母在世时,的确深通医术,但我,这个……学艺不精……”
少年漆黑的眸子凝视她的脸,片刻,忽地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容:“不必自谦,我的僚属中亦有几个昔日的琅琊人氏,说不准会对姑娘家人的事迹有所耳闻。”
他的语气里尚且听不出端倪,然而话锋却忽然一转,险些把她吓出了心肌梗塞。
“不过,我现在倒是更好奇另一件事。傅姑娘的言谈口音可与我所知的青州琅琊人截然不同,不知同为一地,为何会有如此差异?”
晏绝脸上浮现出饶有兴致般的神情:“或者说,你并非真正出于琅琊郡?或者,方才言语之中在哪里有所欺瞒?”
仿佛轻巧的疑问,就像郁郁柔柔的繁花隐没在阴影里。然而只有触手才知,底下是一丛令人生畏的毒刺。
傅苒的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他可实在问对人了,因为这个她是真不知道。
毕竟女配在原著里的戏份基本都是为了虐女主而存在的,个人背景本来就模糊,除了系统给的初始信息之外,她了解的甚至不比男主多。
但输人也不能输阵,慌乱之下,傅苒反而念头飞转,慢慢地停住了步伐,强行挤出了几分黯然神伤:“殿下,不是我有意隐瞒,只不过青州过去历经了太多战乱,我也仿佛记得幼年时,曾经随父母颠沛流离,终日居无定所。”
林阴间日光影影绰绰,照在她眉眼间,一双眼像是天然含着朦胧的水雾,垂下就带出十二分的柔弱可怜。
“所以家父母祖上或许并非琅琊郡人,可是当时年纪太小,即使当真如此,我也确实记不清楚自己祖籍何处了。”
尽管她看起来应对还算镇定,实际上心里却已经慌得一匹。好在原文设定里青徐两州属于南北交战前沿,尤其这两年归而复叛后,民众多有流散,且齐朝还没来得及重新造籍,人员身份应该很难去考究。
不然伪造身份可是大问题,肯定随便就被拆穿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
傅苒憋得快内伤了,不知道他到底还准备试探什么,而且关键是,关于女配的问题她基本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也不能怪她,穿的就是工具人,提供的信息又有限,除了原著摆在明面上的部分以外,其他都要她自己探索,系统根本半点作用也没有。
然而出乎意料,晏绝也随着她脚步渐缓,旋即不经意地轻轻笑了起来。
“傅姑娘,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的眼神如有深意,脸上却是笑吟吟的,仿佛只是开了个略带捉弄意味而又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刹那间,刚才那种山雨欲来的低沉气氛一扫而空,好似她单方面的错觉。
就像少年人无意觉察到自己恶作剧的过分,这才不慌不忙地安抚起来,“你说的我当然都相信,何必这么认真。只不过是刚巧碰面,寒暄几句罢了。”
……怎么态度转这么快,刚刚不是还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吗?
你们病娇都是这么阴晴不定变幻莫测的?
傅苒诧异地抬起头,眼前人满脸写着无辜,神色里看不出一丝痕迹。像是云散雨已收,风暴都被掩埋在幽深的水面下,惟余表面风平浪静的微微涟漪。
可她却从那水中读出了一层阴翳,是明晃晃的,但令人捉不着尾巴,仿佛一种冰冷的嘲弄。
信他个鬼,绝对是故意的!
傅苒心里蓦然升起一股被人戏耍的不服气,瞪了他几秒钟,也露出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语气加上了几分刻意。
“我没机会和殿下这样尊贵非凡的人打过交道,倒是不知道,殿下平时连寒暄也要这么无礼地质疑别人,还真是对不住了啊。”
她一共就见了晏绝两次,两次都是被他逼问,就算软柿子也要有脾气的。
内心的小火苗一时间蹭蹭蹭地升了起来:来啊,阴阳啊,看谁阴阳得过谁。
晏绝迎着树木间投下的丛丛光束,视线从她的脸上扫过。
那双水雾氤氲的眸子竟难得地被薄怒点燃了,显得格外生动而明亮,仿佛黑夜中熠熠的星火。
他像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而感到意兴盎然,突然倾身朝她靠近了几分。
傅苒猛地一惊,差点往后弹射出去,好险没把“你要干什么!”质问出口。
然而,少年的手指却令人意外地掠过了她的脸颊,柔柔地拂起了一枝快擦到她颊边的柳条。
“恐怕是傅姑娘自己太过多心了。”
他轻飘飘地在她耳畔说,“但无妨,我不介意你的冒犯。”
傅苒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句不介意是回复她阴阳怪气的道歉。
她的小火苗刚升到一半,就莫名其妙地熄了回去。倒不是因为忽然消了气,而是总觉得有点古怪,还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诡异感。
不是,怎么他看起来心情甚至更好了,是幻觉吗?
但她还没能想明白,思绪就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清河王殿下,阿苒?”
谢天谢地,傅苒一抬头,就见到了不远处帷帐的影子,和熟悉而可靠的一张脸。
原来他们走了半天,竟然又重新转回到先前的位置了。
“谢公子!”
她如蒙大赦,顾不上晏绝的脸色,转身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谢青行后面,这才仗势冒出头瞥了他一眼。
然而晏绝的动作已经收了回去,面对着两人神色如常,半点没有理亏心虚的模样。
也对,她总不可能拿他质问的问题和谢青行告状,那就显得太小题大做了。
“晞容方才看得困了,闹着要去找二郎他们放风筝,我便也离开了。”谢青行有些不解地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抚,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怎么了?你们为何会正巧碰上?”
哪里巧了,晏绝肯定就是特意来堵她的。
可惜的是她压根没有证据,更不敢暴露自己偷偷追踪女主的事。
“也不算正巧,是……”她灵机一动,“我看清河王殿下一个人站在河边,就找他讨教怎么编柳枝花环呢。”
河边的柳树的确生得茂密,谢青行不由好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你讨教得如何?”
“挺好呀,我很厉害的。”
比某人强多了,起码她不会因为自己编得一团糟就恼羞成怒把东西咔擦折了。
话都说这里,反正盘问是肯定进行不下去了,她暗戳戳给晏绝甩了个眼刀:他怎么还赖着不走?
少年冷眼看着她的举动,嘴角勾起漫不经心的弧度。
她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就像一只借着老虎的势头,来掩饰自己瑟瑟发抖的本质的狐狸。
“可惜我倒不知道傅姑娘究竟学到了什么,不如让我也见识一下?”他并未急着离开,反而慢条斯理地折下刚才落在傅苒脸颊边的柳枝,戏谑地递到了她眼前,一幅诚心讨教的态度。
这人怎么还阴魂不散的?
傅苒刚平息下去的小火苗又差点死灰复燃,好在她也不是空口说大话,索性顺势一把接了过来。
她心里憋着气,手上动作飞快,几下就编出了个整齐的成品,做完自顾自先给谢青行展示:“我就说我手工很好的吧?”
“是啊,做得很好,很漂亮。”谢青行从来不吝于夸赞。
以免又被刁难,这次在晏绝开口之前,傅苒就先发制人地拽过了他的左腕,动作飞快地把柳环往上面一套,居然恰好合适。
“那正好,殿下别客气,这个就送给你了。”
这下连谢青行都略有些讶然,随后是欲言又止:“阿苒,这恐怕……”
晏绝的表情更是风云变幻,过了半晌,才归结于一声匪夷所思般的冷笑:“傅姑娘,没有人教过你上巳赠礼是什么样的含义吗?”
“没有啊,殿下都已经知道了,我又不是京城人,哪里会清楚你们的礼节。”傅苒满脸真诚,“难道你们这里,就连送个礼物也不对了?”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小郎君衣着华贵,所佩琳琅珠玉,和这个朴素的柳叶手环一点也不相称。
但她经过一番拷问,演技反倒超常发挥,加上有情绪,便仗着谢青行的势,委委屈屈、茶里茶气地说:
“我只知道礼轻情意重,好歹也是心意,殿下不会把我的心意扔了吧,那我就要伤心得没脸见人了。”
“……”
“怎么会?”少年脸上挂着笑容,目光却冷淡,“傅姑娘言重了。”
他长睫微敛,终于略带几分讥诮地审视着她浮于表面的演戏。
来历不清,谎话连篇,充满疑点,但有一件事倒说得很对。
就算换上时行的盛装,她看起来也完全不同于洛阳城里娴雅的高门贵女。她面容稚气,颊上是脆弱的冷白,像是芳泽兰草上新鲜的晨露,不知不觉间,凉意就深重得沁人肺腑。
和那些热烈的、喧嚣的、来来去去的富贵烟云,丝毫也不相关。
不论她是从何处来,又是为何而来。
都绝不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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