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云一朵

　　早上到了化妆间，沈檀才从化妆师口中听说自己和陈南桦定妆照分开拍，陈南桦在下午。
　　沈檀听到着实愣了一下，啼笑皆非。

　　张清在镜子里看她。
　　化妆师正在遮沈檀眼底的乌眼圈，一边遮一边感叹沈檀老师皮肤真好，五官完美骨相完美，差点让她没有发挥余地——如果没有眼底这两块浓得快掉到脸颊的黑眼圈的话，实在好险好险。
　　化妆师嘴甜地夸沈檀天生丽质还敬业，张清没给沈檀什么好脸色——沈檀一看就又熬了个通宵——冷脸取来早餐顺带一杯冰美式给她消肿。化完妆看时间还早，又催沈檀赶紧休息。
　　沈檀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大约半小时后摄影师才到。张清接到商务的电话走出摄影棚，摄影机下沈檀已经褪去恹恹的神情，张扬着眉眼，成了电影中那位顾盼神飞的张碧玺。
　　专业度简直没得挑。
　　张清看得骄傲又心疼。

　　见完商务从市区赶回来已经傍晚，湿冷的雨又开始下个不停。沈檀不在宾馆房间，打电话也没有接。
　　拍摄应该一早就结束了，张清去了“张碧玺家”，没找到，就还是到摄影棚找人。
　　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收拾道具，没见到沈檀，也没看见下午拍摄的陈南桦——所以“陆小姐”的拍摄也结束了。

　　“前面我看到沈老师往那边走了。”一个场务说，指了一个方向。
　　张清道完谢要离开，刚走两步回过头问：“她有带伞吗？”
　　场务摇头，“应该没有，之前还没下雨。”

　　张清就向剧组借了把伞，沿着江水往小镇南边走。

　　阴雨天，又是黄昏，路上没有什么行人。
　　淅淅沥沥的雨点砸在路边鲜绿的草叶上，伞面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沿江这一整片都是同一座宅邸，路的尽头远远可以看见一座窄小的门楼，匾额上龙凤凤舞写着“钱宅”两个字。牌匾是做旧的，剧组前两天刚换上。一旁摆了警示牌，蓝底白字是“剧组拍摄带来不便请见谅”的字样。

　　天色已经很暗了，张清在门口收了雨伞，把淅淅沥沥垂水的伞靠在门槛后边。
　　屋里比外面更暗一些，因为雨季的关系，剧组的设备全部罩上了透明的防水塑料布，打一眼看过去，像是黑暗中不动声色蛰伏了一排巨兽。
　　张清只瞄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心有余悸。沈檀有提前走位的习惯，她不在张碧玺家，她想她大概是在这里。
　　跟着剧组指示牌往陆婉琼住处走，张清越来越觉得有些冷。转过弯的时候，眼底刚刚成像，大脑还没完全反应，喉咙已无可遏制发出尖叫。

　　被陈南桦吓到了。

　　张清后来和沈檀说了这件事，在她找沈檀未果、没开灯等在沈檀房间扮鬼吓沈檀也未果后。
　　微弱的手机光照出她怨念的鬼脸，对着那一头的沈檀老师散发黑气。

　　什么黑暗中就看见个清装女人坐在张檀木椅上背对自己一动不动，什么当时的雨有多大屋子里有多阴冷气氛有多诡异环境有多黑暗——就差来道闪电就能打包去拍鬼片了——以来论证自己绝对不是胆小才被吓到的。
　　说完委委屈屈：“你不接我电话！你到底去哪了？”
　　又大发慈悲说：“可以开灯了。”

　　沈檀从善如流打开房间灯，越过张清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忘带了。”没回答后一个问题。
　　锁屏界面六个未接来电，大概打开微信还能看见至少六个语音弹窗。点进去果然。
　　沈檀强迫症一样把红点都给点掉，想到什么头也没抬说：“你叫她南桦宝贝？”
　　张清说：“怎么你有意见？”咕噜咕噜牛饮完一杯水，咂摸出了不对劲，“我有说我叫她南桦宝贝了吗？为什么你会知道？沈檀老师！”
　　“——你那个时候在现场？！”

　　沈檀“啊”了声，默认。

　　房间里茶几上摊开的剧本卷了边，上面写着张碧玺第一次留宿陆婉琼房间。

　　那位年轻的太太合衣躺在床上，她的睡房中头一次出现一个“别人”，她极力克制也无法忽略，瞪大眼睛盯着床帷。寂静雨夜里，那道不属于她的呼吸声好似响雷。
　　张碧玺睡在窗边美人榻上，也睁着眼，雨夜漆黑，但总会透来一些光亮的，她会看到什么呢？
　　沈檀想，我会看到什么呢？
　　她于是出了门，沿江朝南边走。

　　江面的水鸭，爬出院墙一蓬蓬茂盛火红的凌霄花，池塘稀落青枯的荷，门楼、砖雕、佛手莲、铜钱草。踩上木质楼梯，经过飞来椅，进入陆婉琼的房间，躺上窗边的美人榻。
　　她看到了什么？

　　梁上莲花舒展，卷云水波荡漾，冰花纹的窗棂开着，抬眼看见屋外檐角和一线天空。榻与窗挨得极近，垂眼又能看见天井底下的水缸。
　　沈檀微微歪过头，和空荡荡的拔步床相对。繁复精致的木围栏，月洞的门架，组合成一只精美的笼子，年复一年囚着蓬勃年轻的生命，直到她干枯死亡。
　　在那个雨夜，张碧玺会这样转过头，与陆小姐四目相对吗？还是她要扭过头看窗外落雨，平白放背后那双明亮的眼落空呢？
　　那双眼，沈檀又想起陈南桦。

　　剧本写的简略，一切细节要靠演员自己填补。
　　沈檀在脑海中把这场戏过了一遍又一遍，无意中垂下眼，望见天井底一道孑然伫立的身影。
　　是陈南桦。
　　沈檀的心跳再次漏跳一拍。

　　大概拍完定妆照就过来了，没有换下戏服。
　　沈檀饶有兴趣从窗缝打量，陈南桦仰头望了多久的天，她就垂眼看了多久的她。
　　她好奇地摸燎黑的砖墙，她把手缩进衣袖，她低头嗅闻老旧的木头。大雨下来，她被尘灰呛红了眼眶，白皙若瓷的脸上，一片懵然懊恼，又生气地皱起鼻尖，小猫一样。

　　雨有些大，视线很快被雨帘遮挡，一条又一条不断的珠帘，帘缝中，沈檀看见水缸里湿漉漉的铜钱草与佛手莲，看见陈南桦静静站在檐下听雨声。
　　是陈南桦吗？或许已经是陆婉琼。

　　那位陆小姐……因为缠过足站不了多久，站一会就要累了，可又不情愿回到屋里去，就搬出椅子长久地坐在那里。
　　院子里的每一处地方都被她仔细地看过，她知道每一块青砖的纹理，注视过屋脊吻上的脊兽，打量过短檐下的灯笼。
　　檐下的灯笼褪色的厉害，这一年风雨多，它们总在雨中摇摆。
　　雨大的时候，坐在那里会沾湿裙角，她就稍稍提一提裙摆，露出下面一小段裤角。只提一点点，不敢提太高，也不敢提裤角，怕露出鞋袜来——这是不被允许的。

　　沈檀发散着思维，一段雪白突然钻进她眼中。
　　她立刻知道这是陈南桦了，不是陆婉琼。所以没有不被允许，所以玄色的裙摆被堆叠到腿间，裤管也卷上去。
　　纤细匀停的小腿，白晃晃地一上一下晃动，吧嗒吧嗒踩着水。漫天水色吻上肌肤，像是褪去胎衣的莲藕一般，白生生湿淋淋。
　　吧嗒吧嗒。依然还是踩水声，依然还是晃动。
　　太瘦了。
　　沈檀伸出手捉住那截不断在眼前晃动的白皙，想要摆动停止。
　　那双鹿眼便惊惶地朝她投视过来。

　　“……”
　　恍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脑补了些什么的沈檀哑然，默默谴责了自己一秒钟。
　　她不再看楼底的陈南桦，把视线重新投上天，看成串的雨从檐上坠落。
　　雨声，踩水声。
　　沈檀浸在这些声音中，意识也恍惚远去，再次睁开眼，四周已陷在黑暗里，唯一的亮光是楼下散来的昏黄的灯光。
　　她侧头朝楼底督去，正好看见陈南桦脱了鞋光脚踩在地上，抬脸冲张清笑。
　　吧嗒。
　　楼下的灯被关掉，陈南桦那张发光的脸，却一直没能从沈檀眼前关掉。

　　“吧嗒”。
　　沈檀把水杯放到了茶几上，倒满水，把剧本合上，“她太焦虑了。”

　　“陈南桦？”
　　张清觉得这对话耳熟，距离上一次发生应该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她决定……算了，她不能把沈檀老师挂网上，还不能发个朋友圈吐槽一下了？
　　张清这么想，看见沈檀点点头，抬手播出一个电话。

　　电话过了好一会才被接通，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沈檀顿了顿：“顾导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哦。给顾小风打的。
　　语气还算诚恳，不是阴阳怪气。
　　张清刚想完，听见沈老师单刀直入：“顾小风，你把我们女主角骗过来是不是也要关注一下她的心理健康问题？”
　　“焦虑、失眠，我昨天刚回剧组就碰见两次。怎么，人骗回来就撒手不管了？”
　　“人家不是科班出身，又这么用心，第一次拍戏难免焦虑。您要不去给她做个开机前动员稳定一下军心？”
　　“我？我算什么，顾导才是权威。”
　　“没时间？你说你有时间还是没时间？”
　　“‘晚一点’？你怎么不说等杀青后呢？”
　　“‘现在立刻马上就去’？这才对嘛。”

　　沈檀微笑起来，“顾导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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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头顾小风叹完一口气，刚准备挂断电话，听见电话那头沈祖宗说：“……对了，你顺便问问她那只猫怎么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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