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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如果说陈劭珣是一件全棉的宽松卫衣,那么面前的女人就是件量身裁定的高定。陈劭珣先前的八卦像是一道完形填空,他说父亲是模特,说自己和父亲长得像,却让这个形象变得暧昧不明起来。而女人的出现却突然填补上了这个空白。和陈劭珣相似的高挑身材,截然不同的明艳锐利。她毫不留手地摁下弟弟的脑袋,让他对着时尔深鞠躬:
“同学,不好意思啊,我弟弟给你添麻烦了。你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和你的家长联系一下吧,下午再带你去大医院仔细检查一遍,医院出的检测报告会保险一点。”
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五官也越来越清楚,时尔眯起的眼睛渐渐放松下来,客气地回答道:
“...我没事,不用这么麻烦。”
“我道过歉了姐姐。”转头一看陈劭珣脸上还挂着不明所以的傻气,他终于逃脱陈劭霈的魔爪,还没喘口气。他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赶紧抓过床头只剩下镜框的眼镜,揪着姐姐的衣服,像个小孩一样仰着脸巴巴地摇着陈劭霈:
“姐,他的眼镜被我弄坏了,人家明天还要上课呢,你别耽误人家,帮我给他配一副新的。”
果然啊,有了大人撑腰,陈劭珣就开始肆无忌惮了起来。陈劭霈看着他那股死样子就来气,戳着他的脑门给他推远:
“知道耽误人家还不在电话里早点说——同学,一会我帮你和老师请假,再就带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吧?我听劭珣说你晕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身体重要,姐姐有认识的医生。检查完顺便去把眼镜换了,晚上我请你吃个饭再送你回家,不然你这下午也没办法正常上课,明天再正常上学,你看可不可以?”
时尔的目光缓缓移向陈劭珣手中坏掉的眼镜,他的眼镜从初中近视以后再没有更换过。镜片花了,连接处的螺丝都生了绿,眼镜腿被汗水日复一日地腐蚀,掉漆、斑驳不堪。还有某次他实在是太困,没留神把眼镜摔在了地上,此后镜片便总是从镜框逃跑。
时尔一直没舍得换,因为那是妈妈给自己买的最后一样东西,哪怕度数不合适了,他还是忍了再忍。可是当今天看到陈劭珣能够满脸幸福地说起家事,时尔才发觉,这副眼镜已经旧得不成样子。
一直拧在他心里的那股劲一下子散了。时尔想:算了吧。
“那麻烦您了。”
“不麻烦,是我弟弟闯的祸,他应该的——劭珣今天所有开销都从你零花钱里扣啊——还有,你也和他一样喊我姐姐吧,别那么客气。”陈劭霈说着举起拳头又威胁了一遍陈劭珣,随后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身子往外走道:
“那我去和你们班主任联系一下,也不用收拾书包了,今晚就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先去学校门口——劭珣,你给他收拾好了就过来,注意人家身体。”
“好。”
时尔看到陈劭珣放下捂着脑袋的胳膊,忽然想明白之前自己踢了他凳子一脚他就误以为自己要动手的条件反射是从哪来的。
“...我靠,下午能正大光明地逃课了。”
陈劭珣不可置信地抓着头发,忽然一把冲起来将凳子放回原位,又把时尔吃剩东西收拾整齐,跟有多动症似的,站在床边左摇右摆地憋不住笑等他:
“等下午你检查完,晚上我们出去玩,我叫我姐请我们吃贵的,你想吃什么?不对...唉,算了,是我付也没差。不过你现在还很虚弱...那是不是只能吃点清淡的?”
陈劭珣话密得不像是要陪人去医院,更像要去春游,时尔猜他肯定是那种春游前一晚上就会失眠的那种人。时尔本来还想下午在医务室躲着睡一会,现在计划泡了汤。
但人家好意补偿,他没有再摆一张死人脸给人看的道理。时尔用泛白的嘴唇勉强笑了一下,脚尖踢着地上的鞋子:
“你想吃什么?”
“我吃什么都可以啊,听你的呀。”陈劭珣看着他踩着帆布鞋,却怎么也没法一下穿进去,便忽然蹲下身去。时尔可没想让他做到这地步,下意识退后却啪地碰到了床沿。铁床腿吱扭扭响,反而让他变成了一个心安理得地坐在床边上的姿势:
“...我自己来。”
“你不是才晕过吗,再弯腰,上上下下的容易脑供血不足。”陈劭珣已经将手指塞在了他的脚跟后,自然地替他提上了帆布鞋。时尔上周才刷过这双鞋,可依旧无法改变它看起来有些磕碜的事实:洗不掉的褶皱痕迹,鞋带上的褐色铁锈,橡胶已经氧化发黄,还有前几天蹭上的自行车车轮印。可陈劭珣那双看起来养尊处优的手却拎起鞋带系起了蝴蝶结,他真的不觉得自己有点夸张吗,连妈妈都没有为自己系过鞋带。
明明看起来像打着耳洞的小混混,时尔没忍住说:
“不脏吗?”
“嗯?脏什么?又没有味道啊。”声音自下而上,陈劭珣毫无自知地站起身,时尔看到的还是他笑着的脸:“这算什么啊,我家波比——哦,就是我姐姐养的吉娃娃!也是我给它铲粑粑呀,那个味道才上头。”
陈劭珣说着皱起了鼻子,可怜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回味到了那股糟糕的味道,想用摇头赶紧把那个气味扇走。时尔却又问:
“你对那两个人也会这样吗?”
“谁?”陈劭珣拎起姐姐走之前放在地上的东西,低头翻了起来:
“你说姚嘉朔和孙旭成啊?谁要给他们系鞋带...手又没断也不是不能弯腰,天天打球还脚臭......别讲他们了,我姐给你带的这个东西我和你说噢,这不好吃,你回去给你爸妈吃;这个你泡水喝,对皮肤好;还有这个核桃,这个好吃,你自己留着吃...记住了吧?好了,我们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陈劭珣像是等不及了,时尔被他隔着外套拉着手腕带走,但饶是着急,他也没忘走之前要和校医打个招呼。陈劭霈已经在车上等了好一会了,时尔不懂车,也不懂牌子,对于自己生活以外的世界了解为0,只是从外观和宽敞的后座里猜,这辆车不便宜。
不过他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自己很少坐轿车,他害怕自己晕车。
时尔至今的生活出行只有三种,步行、自行车、公交车,就算是奶奶和他拎着锅碗瓢盆和大编织袋出门,也从来没有打过车,这就导致时尔几乎坐不了小轿车。
那时候还没有“没苦硬吃”的概念,他们只是下意识地做着符合认知的事情。奶奶熟悉的老人里就有个人总这么念叨说:人生的轨道是既定的,甚至每一次眨眼,那都是上天早早就计算好的事情。
时尔在某些时刻感觉他能够明白那个老人的意思。
一切都是有预兆的,比如原本自己的父母就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观念不合,而人又注定会做认知以内的事情,所以他们注定会离婚各奔东西。命运从短暂交汇起摁下了倒计时,所以他和父母的缘分也就停在了最后一颗沙砾掉下的瞬间,强求也没用。他注定会难过,然后经过漫长的时间挣扎,再接受这件事。
万事万物都是依照一定的轨迹运行的,不过是命运的线索落在每个人的脊背上的重量各不相同感受不同罢了。他也会依照这个规律,按照上天设好的游戏指令,像npc一样到达自己的人生终点。
陈劭珣先将时尔先塞进后座,又熟练地在车上翻翻找找,摸出一块巧克力塞到时尔手里,忽然发现他面有菜色,不免问:
“你又不舒服了?”
时尔看到陈劭霈从后视镜中往后看了一眼,他坦白道:“我可能会晕车。”
毕竟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人家好心载他,他却半路叫停跑花坛里吐了;大热天小组去老远的地儿做实践作业,他也硬是不愿一起打车,要自己转公交去。他听见自己的这些通通被别人叫做“麻烦”和“穷酸气”。
不算他存心,临到这时才故意要叫人为难,却有些微妙的坏心眼,臭鼬似地噗呲一下把这些难闻的穷酸气放了出去。
“...啊,车上还真没有晕车药,姐你把香薰开了吧,他可能是晕皮革味。”陈劭珣这种傻瓜完全没想那么多,他自家的车哪会准备什么晕车药。但他拿着u型枕和眼罩,一个一个套在时尔身上。体温隔着衣服忽然逼近,陈劭珣挨着他坐了过去,近到仿佛能够想象到皮肤的触感:
“实在难受,你就先靠在我身上睡会儿吧,等到了医院我叫你。”
“你帮他把车窗开了。”陈劭霈打开车载香氛,也安抚道:“我开慢点,同学,你要是难受就说。”
“......”
时尔恍然有种伸巴掌却被人握手的错觉,坏心眼了一下,结果所有人都在真心照顾他。他不适应地躲了一下,也诚恳地回道:
“没事,我不会吐在车上的。”
“吐了也没事,身体不舒服别忍着。姐,车上有什么东西能接着点吗?”
“没有。”陈劭霈将车倒出路边,飞快地说:“拿你的外套给人家接。”
“...也行噢。”陈劭珣比了个大拇指,接受非常好地点了点头。他嘿一声,转身直接拉下时尔的眼罩,将自己的肩膀递了过去:
“妥了,剩下的我搞定,你现在就管睡吧。”
他比时尔差不多高上十厘米,时尔正正好靠在他的肩头。车经过减速带时,陈劭珣身上的气味一颠一簸地钻进他的鼻腔。肩膀的主人只安静了一会,就没忍住嘴碎道:
“我之前认识一个人晕车也特别厉害,他比你更严重呢。晕皮革味,晕车尾气味,突然刹车也晕,但他后来以毒攻毒,自己学了开车反而就不晕了,说不定你也是呢?我打算高考完就去学驾照,你和我一起呗,到时候叫我妈给我买辆车,我们开着去自驾游。我两轮换着开,说不定能直接开到西藏呢?”
时尔的眼皮涨涨的,这是个遥远过头的话题,他们分明没有多熟。陈劭霈先接了口:
“...又在异想天开,你觉得妈敢让你刚学会开车就往西藏开?一年内上高速都要有人陪同。”
“啊...那还要等好久啊。”
“以后再想吧,还不知道爸妈要不要以后让你出国呢。”
“我不要,我又没你那么聪明...咱不是说好了你继承家业,我就在家照顾爸妈的嘛?”
“...小没出息...你同学是不是睡着了,小声点...”
本来时尔只是脑袋嗡嗡,可别说,就在这句话说出口后,他还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检查结果显示他有些营养不良。
陈劭霈对结果有些诧异,眼神像是在说现在怎么还能够有人营养不良。她忽然有急事,没来得及陪他们吃晚饭,只匆忙给时尔留下了自己的名片,还被陈劭珣调侃她好商务。
陈劭珣说姐姐硕士毕业才回国不久,现在在妈妈公司里学着处理业务,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可就是这样,她还是会为了弟弟鸡毛蒜皮的小事特地跑来学校。
陈劭珣给他配好眼镜后,又拿着姐姐给的卡带着他去餐厅胡点了一通,剩下的都被时尔打包走了。本来陈劭珣还想留他再去旁边的电玩城玩一会,被时尔借口说感觉很累逃掉了。陈劭珣遗憾地给他打了车,两个人都没带手机,他就把一张红色钞票塞给时尔,直到走之前还插着口袋傻乎乎地对他摇手。
“拜拜。”
秋天晚上很冷,时尔抓着一把零钱,用力缩在陈劭珣的外套里,临走时他要把外套还给陈劭珣,陈劭珣不仅没要,还傻了吧唧地站在秋风里,缩着脖子目送他离开。
一整天都恍惚得像梦。
时尔一路走一路低头看着自己飘起来的鞋带发呆。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穿带鞋带的鞋子,他总是费力地维持鞋子上那个售货员阿姨系的结,因为他系的总是不久就松开,可又很喜欢,觉得比魔术贴的鞋子更像个大人。可在追着妈妈坐的三轮车跑的那天,他就是因为那双大人样的鞋摔了一跤,等到那三轮车拐了个弯不见了,妈妈也成了别人的妈妈,才知道长大的代价是不再有大人的照顾。
蝴蝶结刚好在走到家门口时散开,时尔踢着鞋子,在门口将陈劭珣那件外套脱下,换上自己已经被弄脏的外套。随后他将手伸进铁门的空隙里用力,咚地一声响,生锈的门栓才被他打开。
这租的勉强算是一室一厅,门口的半露天厨房潦草地用铁片和木板封了顶,客厅里是封死的,没有窗户,不开灯就漆黑一片,最里面一件卧室放着桌面烂了动的木头书桌、二手淘来的电视机和一张床,一眼就能看到底,就是时尔的家。
声音惊动了在屋子里坐着看电视的奶奶,她从屋里快走出来,问:
“怎么回来这么晚?”
奶奶六十多岁了,但是身体还很硬朗,这么多年也没生过病。时尔看到方桌上还放着用盘子盖着的晚饭,等待着他的晚饭。时尔将手里的打包盒和陈劭霈送的补品都放在了冰箱上:
“班里同学今天推搡,碰到我,眼镜摔坏了,配眼镜去了。”
“他赔你一副新的眼镜啊?”奶奶哎呦了一声,摸着时尔的耳朵仔细端详着看了又看:“贵不贵啊?”
时尔垂着眼睛,配合着弯下腰轻轻嗯声:
“嗯,贵,这个眼镜两千多。”
镜框是陈劭珣挑的,他让时尔快把整个店都试了一遍,才选出了那个最合适的。奶奶捧着时尔的脸颊嘶声,瞅着这天价眼镜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时啊,你那副眼眼镜本身也就戴了很久,早该换啦,让人家给你买个全新的,还这么贵,这是占人家便宜啊。”
“他做错事情了赔给我的,我收着就好,奶奶。他们的两千块钱和我们不是一个概念,不需要用我们的认知去揣度他的。”
奶奶哎了一会不知道说什么,孙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再说这种东西又没有还回去的道理。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目光又放到冰箱上:
“哎呦,这个也是人家给的?”
“嗯,给我道歉的。”
“...小时啊,这人对你太客气了,肯定不是故意的,刚好趁这个机会,你和人家多来往,交个朋友,多一起玩玩。”
“他确实人很好。”时尔想到那个毫不犹豫就蹲下身给自己系鞋带的男孩子,难得不刻薄地给出了评价:“但他不是对我好,他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他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奶奶。来吃饭吧,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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