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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嗡——”
般若寺的钟声唤回你的思绪，一片盎然春意里，你继续拾阶而上。
如今已是五月初，山上却像刚入春，拂面的风还带些寒意，你紧了紧衣襟，忽又想起半月前的饮至宴。
当日你被诬通敌叛国，于是褪衣细数伤痕，又转手拿出兵部尚书丁季嫁祸忠良的证据，借丁季诬你之口，为定远侯府七年前的通敌案鸣冤。
现今风波已平，丁季等人被剥去官职锒铛下狱，只待大理寺审清此案并七年前一案，定罪后处决。
你也被罚了半月禁闭，圣上让太医看着你，伤好全了才许放你出门。
今日便是你获允外出的第一天，按说你该十分畅快——蛰伏七年，终于等到仇敌下狱，冤屈将平、战事暂息，现下伤也好得差不多，定远侯府的牌匾就要换成“安远王”，也算光复门楣……
你正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但不知是压抑了太久，又或是你确已被战场磨灭了灵魂，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你并未感到复仇后的快意，只剩无止尽的空虚，又隐隐有不安掺杂其中，好像那些无家可归的亡灵还追在你身后，诉说着他们的不甘和冤屈。
他们说仇敌未灭、恨意难消。
于是你夜夜难眠。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你重重呼出一口气，屈指叩响山门。
————
“吱呀——”
“谁呀？”
拿着扫帚的小沙弥拉开山门，见到来客先是一惊，又忙行了个佛礼，将人请进庙里。
“阿弥陀佛，施主请稍候一会儿，方丈大师现还在打坐修行。”
来客看着他故作大人的模样，饶有兴致地开口：“我不找方丈大师。”
在小沙弥不解的眼神里，他先是低头理了理自己流云纹的绛紫广袖，理罢又开始调整腰间的游鱼玉佩……
直到小沙弥的眼神越来越焦急，方才眼带笑意，慢悠悠地接上
——“倒是有事想麻烦小师父。”
“那就麻烦小师父了。”
你叩开山门，低头回了个佛礼，便跟着小沙弥往庙里走。
行进三进庭院，又转了几道回廊，一路风景都还似旧时模样，你忍不住感慨：“兴福寺不知改换几番门庭，般若寺倒一直不曾变。”
走在前面的小沙弥听到你这不知是褒是贬的话，拧起眉毛，但又自话里想到什么，讶异回头：“施主从前来过？”
你轻笑着回道：“是啊，小时候常随家中长辈来。”
“长大……”，你顿了顿，“长大后，常年在外，难得能回一趟帝都。”
小沙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常听来上香的施主们抱怨。”
他突然变了个腔调，像在学哪个大人
——“帝都房价都要比金子贵了！”
——“到底谁中举了？我都第三次秋闱了呜呜呜。”
“噗嗤”
你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正准备夸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个叽里呱啦拿腔捏调的小萝卜头却突然停下脚步，一拍脑袋：“啊呀，忘了大事！”
他回头满是歉意地看向你：“施主既熟悉般若寺，后面能自己走吗？我得去帮方丈准备午食了……”
虽然很想问一句“卯时未过便要准备午食吗？”，但看了看小沙弥真诚的眼神，你还是点点头。
——反正也没剩多少路。
只是般若寺太多回忆，而你总不愿一个人记起从前。
忽而山风起，几瓣落花打着旋儿吻上你发梢衣襟，你轻轻捻起一瓣，心生疑惑，这寺里何时有了桃花？
顺着地上零落的花瓣踪迹，你很快走到一扇小木门前。
木门绕了几圈锁，看起来不太好开。
所幸院墙不算高，你退后估摸着距离刚好，助跑几步，单脚点地，身子便腾空而起，轻松跃上墙头。
入眼先是繁花漫天，而后桃花林里的一抹紫色印进你眼眸，一瞬心跳乱序。
几朵桃花瓣轻慢飘过，林间鸟雀叽喳，风吹花叶簌簌作响，你不自觉放慢呼吸，生怕叨扰了花下人。
他一袭绛紫锦袍，挥笔间广袖在阳光下泛起光泽，仿若流云行于他身，服饰已尽华贵，偏人姿容如玉、朗目疏眉，额间一点朱砂
——不显半分奢靡，只觉他正该这等华服相衬。
——不似凡间人。
莫不是桃花仙？你脑中突兀冒出这一想法，正把自己逗笑，那“桃花仙”却仰头望了过来。
“偷看我的人有很多，像你这么明目张胆的还是第一个。”，祁煜搁下画笔，抬头不掩眼中促狭，“还是说，扒人墙头也是安远王的‘人之常情’？”
迎着这道揶揄目光，你的笑僵在脸上，艰涩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景，景王殿下？”
“嗯哼”
祁煜心情很好地应了一声，看着支腿坐在墙头的女孩逐渐僵硬的身体，他憋着笑故作困扰地问：“我们要一直这样说话吗？”
你不得不接受了“无意扒美人墙头被抓包，惊觉美人是领导家小少爷”的事实。
你沉默地翻身下墙，落在祁煜身旁，单膝跪地行礼。
“参见景王殿下，此前多有冒犯，望殿下恕臣眼拙……”
祁煜的笑意在你跪地行礼的那一瞬就从脸上消失了，他低头看看你，又看看自己今日特地撤了身份印鉴的腰间，恹恹开口：“起来吧，我又不会怪你。”
“谢殿下。”，你得令起身，却还是站在他一步外，并不靠近。
祁煜烦闷甩袖，想了想又自己走近你，他进你退，直至你后背抵上墙边，退无可退。
他单手撑住你耳边的墙，宽大的衣袖垂在你脸颊旁，丝丝缕缕的冷香钻进你鼻间，很好闻。
“我今日没带身份印鉴，不用喊我殿下，也不要对我行礼。”，漂亮青年原本清朗的声音因情绪变得闷闷的，像被套在布袋子里。
你垂眸应是，目光扫过他腰间，看到了那块明显残缺的游鱼玉佩，心生奇怪
——一个对衣着熏香十分在意的人，怎么会佩残玉？
祁煜注意到你眼神的停顿，略带急切地凑近你，眼含期待，轻声问：“你见过这玉佩？”
你望着眼前突然放大的美貌，呼吸都乱了一刹，忙侧过头低声回答：“不曾见过，臣只是疑惑殿下为何佩一残玉，它不足衬殿下。”
“这样啊……”
三个字在喉间滚了又滚，出口时尾音却还是溢出失望。祁煜刚升起一点的心又重重落了下去，他收回手，垂眼站在那儿
——像一株快凋零的花。
他无言良久才又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隐下脑中奇怪的联想，点头：“臣有幸，洗耳恭听。”
“从前有个漂亮的小男孩，他家……关系复杂。”，他顿了顿，“有一年腊月年节，他家走水了，火星不知从哪窜起的，很快蔓延，噼里啪啦地，烧得整个屋子都在哀叫。”
……
他很会讲故事，引人入胜，你不知不觉听入了迷，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小男孩怎么办？”
“你这人怎么这么心急，我正要讲呢。”，祁煜不满地扫了你一眼，扶着下巴垂眸思索了片刻，“小男孩没见过这场面，身边的人四散着都逃了，还有人趁火打劫，他很害怕，躲到了自己房间的隔板下——他阿娘以前告诉他，害怕就躲进这儿。”
你看着祁煜陷入回忆的模样，总觉得，这应该不只是某个小男孩的故事。
“但木隔板隔绝不了热量，也抵挡不了浓烟，火灾时躲进木隔板只会死得更快。”
祁煜点头，表示认同你的话，“没错，他躲在隔板里，被浓烟呛得拼命咳嗽，这才想推开隔板往外跑，却发现隔板推不开了。”
你目光一凝，试探问道：“有人故意堵住了隔板？”
“真聪明。”，祁煜赞许地看你一眼，“他出不去了，只能蜷在暗格里，听着火舌吞没一切的噼啪声，和自己愈来愈小的挣扎声，他在心里向漫天神佛求救，以为自己会在恐惧中死去。”
“但他活下来了？”
祁煜目光灼灼望向你：“他被一个女孩救了。”
你张嘴想说些什么，他却没给你机会。
“他们约好了下次见面就以玉佩相和为证，可女孩自那以后便杳无音讯。”
祁煜语气怅然：“只有他一人……被困在约定的牢笼。”
“为什么？因为他爱上了救他的女孩？”，你的声音很轻，但祁煜听到了。
“爱？”
他蓦地笑了，转头看向你，山风忽急，吹起他紫色的长发，花瓣乱舞，蹭上你们衣衫。
祁煜走近两步，抬手拂去你肩头落花，又替你理了理鬓角碎发，而后倾身认真望着你的眼睛，点头：“是啊，就是爱，他爱上了那个女孩，找了她很久很久。”
你惊讶于他的坦然，一时无言。
他挑起眉，似是没料到你的沉默，笑问道：“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找到她？”
啊，非常自然地说漏嘴了，承认自己就是小男孩了……
你在心里默默腹诽，觉得面前这双漂亮的眼睛实在烫人，早把问题的答案烫在了你脸上。
但你不能承认。
于是你第一次认真与这双漂亮眼睛对望，看着他眼底翻涌的蔷薇色，像是片能溺死人的海。
你说：“那便祝殿下早日与心上人相遇。”
“我叫祁煜。”，重音在后两字，他在强调自己的名字，对你强调。
“祝祁煜殿下早日与心上人相逢？”
“祁煜。”，他再次耐心纠正。
“祝祁煜早日与他的心上人相逢。”
“借你吉言~”
这次他没恼你的躲避，清朗的嗓音于话尾上飘，像只勾人的小猫尾巴，在你心里缠了两下。
你看着他笑眯眯的漂亮脸蛋，感受着自己耳垂麻麻的热意，恍惚想起在战场上听过的传言
——西域那边有一种东西叫流沙，一旦踏入其中，就没有逃离的可能，越挣扎陷得越快，只能清醒地感知自己越陷越深，直至沉沦。
——你好像陷进流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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