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将军

作者:溪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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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对


      日子被书卷填满,墨香几乎浸透了东宫的每一寸空气。然而近来,太子对着这些书,目光愈发迷茫。

      他读《孙子兵法》,读《盐铁论》,读《史》……那些精妙的策略、深奥的治国之道、波澜壮阔的历史兴衰,在他脑中盘旋,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它们真的有用吗?他背诵得滚瓜烂熟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灾荒和边患来了,该如何化作具体的举措?他剖析得头头是道的各种史上著名战役,若真有一日兵临城下,他能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越来越强烈地渴望一件“实差”——不是纸上谈兵,不是模拟策问,而是真真正正去处理一件具体的事务,哪怕只是核对一小批账目,或者审理一桩简单的民间纠纷。可他环顾四周,自己被禁锢在东宫的围墙之内,所有的“事务”都经过层层筛选和简化,以“功课”的形式送到他面前。他参与讨论,却从来不知道是否可行。

      这种无力感在读到“纸上谈兵”达到了顶峰。那年轻气盛、熟读兵书却最终葬送四十万大军的形象,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会不会也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满腹经纶,滔滔不绝,却在真正的风浪面前不堪一击?

      读史越多,这份恐惧便愈发清晰。历史的长卷上,多少曾炙手可热、权倾一时的人物,转瞬之间就从云端跌落泥淖,甚至身首异处。皇权更迭,父子相疑,兄弟相残....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下一刻,我会不会也成为史书上的某一页,某个失败被废的太子?”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冷不丁就会窜出来噬咬他的心。他甚至没有自信,想象不出自己将来如何站在百官面前,用肩膀扛起江山社稷,发出能震慑朝堂的谕令。他能做到吗,他真的有那个治国的能力吗,就凭现在的自己?

      是啊,是啊……头疼欲裂。

      他有时真想抛开一切,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或者像乌龟缩回自己的壳里。不去想,不去问,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父皇和太傅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至少这样是安全的,不会出错,不会招致更严厉的责罚。可是一个从未历练过的人,又将如何成事?

      “先这样吧……”他这样对自己说,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妥协,强行压下心头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念”,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文字上。

      夜深,远的不说,先将明日混过了,明日便是考校太子的日子。

      翌日,卯时,文华殿内,熏香袅袅,太子却精神紧张,这一夜睡的不太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皇帝并未如往常般考校具体经义,而是随手将一本书册搁在案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太子林澜身上。

      “今日不论章句。朕只问你,为君者,何为先?"

      “回父皇,儿臣以为,应以德为先。修身为本,德隆则天下治。"林澜思付这答案太过空泛,却安全。

      皇帝不置可否,指尖轻点奏疏:“德?江南水患,灾民数十万,等待赈济。若此时北境敌寇来犯,是开仓放粮以显仁德为先,还是整军备武以卫社稷为先?”

      冷汗瞬间从林澜的额角滑落。他张了张嘴,“民为贵,社稷次之”与“兵者,国之大事”在脑中打架。他试图回忆平时师傅们讲解的权衡之策。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离水的鱼。饥民为先?这四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是圣贤书里刻下的仁义之本,是能最快博取仁君之名的答案。可北境铁骑的影子骤然压来,那“为先”二字便重若千钧,他仿佛已看到边关烽火,听到城池陷落的哀嚎。若是北境为先如何?这念头刚起,眼前便已浮现出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言官御史们激愤的唾沫星子几乎能隔着虚空喷到他脸上,史书上“刻薄寡恩”的评语斩钉截铁。

      他咬住牙关,将两边的话都狠狠咽回肚里。这两种答案,无论选哪一个,都似是而非,都可能招致责骂。他闭上眼,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殿内死寂,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时间一点点流逝,沉默如同不断堆积的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能感觉到御座上那道目光越来越冷,如同实质的冰棱,刺得他体无完肤。电光火石间,林澜突然有了全新的灵感,他抬起头,迎向皇帝的目光,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嘶哑,却带着一种试探的清晰:“父皇,江南水患,北境烽烟,皆是迫在眉睫之危,亦是千古两难之题。儿臣苦思冥想,觉得此乃死局,无论作何抉择,皆难免生灵涂炭,江山动荡,儿臣不知如何权衡。”

      他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真的的执拗:“儿臣以为,此等死局,唯有励精图治,防患于未然,若国库充盈,水利修固,边军强盛,威慑四夷,以免水火煎熬,左右为难!”

      话音落下,殿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皇帝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滔天的怒意被压在冰面之下。“好一个…‘不该发生’。” 他每个字都说得极慢,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林澜的心上,“好一个‘励精图治,防患于未然’。”

      “你的意思是,”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沉雷炸响在这金銮殿上,“是朕未能励精图治?是朕让这江山陷入了死局?以至于让你这塔子,在此高谈阔论,却拿不出半分实实在在的方略?!”

      林澜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脑子飞速转动,父皇目前的反应,意思是这是朝中真实的状况?是了,他在首辅授课的时候,似乎隐约有听到有个官员匆忙和首辅接耳关于水灾什么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一下子变成了妄议朝政现状,尤其是以这种近乎标榜的语气?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但他事先真的完全不知道。

      “儿臣……儿臣不是这个意思!”他慌忙伏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父皇励精图治,四海升平,眼下并无此等危局!儿臣、儿臣只是假设,是妄言!求父皇恕罪!”他语无伦次,之前的片刻“清明”荡然无存,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和辩解。

      四海升平此刻对皇帝听来,却像讽刺。皇帝看着他惊慌失措、连连磕头的样子,眼中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他厌倦地摆了摆手,甚至连怒气都懒得再发作。林澜万念俱灰,心下着急,希望有人告诉皇上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余光环顾四周,太傅今日因公不在,首辅也不在,在场诸位大臣也是吓得保持沉默。

      “出去。”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跪着。好好想想,何为务实,何为空谈。

      林澜面如死灰,退出了大殿,跪倒在那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阳光刺眼,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刚才说完那句“励精图治,防患于未然”,恍惚还觉得自己抓住了真谛,甚至在那瞬间以为自己给出了一個不同凡响的答案,随机应变而不再是纸上谈兵。他期待着父皇或许会有一丝不同的反应,哪怕只是沉吟,事实证明,只是自己又一厢情愿的幻觉。

      跪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位御前的太监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到他面前,用那特有的声调传达旨意:

      “陛下口谕:太子林澜,学问不精,应对无状,罚戒尺二十,以儆效尤。责其回宫后勤勉攻读,深刻自省,禁足十日,钦此。”

      御前太监周德上前一步,声音平静无波:“太子殿下,请伸手。”

      林澜伸出左手。

      周德从身后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取过一柄光润的紫檀木戒尺,约两指宽,尺半长。他执尺的手很稳。

      “陛下吩咐,奴才僭越了。”

      戒尺划破空气,带着风声,重重落在太子掌心上。

      “啪!”清脆响亮。

      一股尖锐的痛楚炸开,掌心立刻浮起一道鲜明的红痕,林澜强忍着,面色如常毫无表情。

      “啪!”第二下接踵而至。

      沈韬陪跪在原地,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眼前的一方砖上,握得指节发白。每一声戒尺落下,他的睫毛便忍不住轻轻颤动一下,仿佛那尺子也打在他的心上。

      “啪!”“啪!”“啪!”

      掌心由红转肿,再到紫胀,越到后面,剧痛越是一阵阵袭来,额头上再次布满冷汗,这一次,纯粹是疼出来的。

      二十下,终于打完。

      林澜的左手肿得老高,火辣辣地疼,微微痉挛着,几乎不敢蜷缩。

      “都起来吧。”

      林澜缓缓将手放下,呼吸深重,站起身,沈韬也随之起身。林澜踉跄了一下,沈韬不动声色地伸手,在他肘下极快地托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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