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堂前刑
边境通往京畿的快直道上,浩浩荡荡的两列带刀队伍夹着三匹棕色骏马,左右无一人神色轻松。
队伍末尾的马车里突然传出刺耳的猖笑,尔后有一女子撩开车帘,道:“林大人累了,停下歇会吧。”
被层层包围在正中间的魁梧男子正是镇西联军大元帅,霍远。
他听到队伍后面的动静,粗壮的眉毛登时挤在一起,脸上的神情也因这细微的动作而显得凶神恶煞,紧盯着他们三人的护卫们也纷纷挪开视线,生怕被这位不好惹的武夫当做撒气对象。
他身旁的亲信立马扭头朝小太监说道:“这才刚启程半个时辰,林公公为何就叫停了队伍?实在是圣上召见得急,微臣不敢再耽搁了呀!”
许是一路上被催得烦了,小太监直接摆手道:“三位将军也体谅体谅咱们林公公,本是该颐养天年的年龄,却非得陪你们走这么一遭,圣上仁厚,咱们走慢些也无妨。”
想到林公公车内每夜传出的莺莺爱爱之声,霍远三人皆没忍住在心里暗啐一口这故意给他们添堵的老太监。
马蹄哒哒声从后方传来,停在林公公马车旁,来者高声道:“父亲怎么离了军营,脚程都变慢了!”
霍远心中惊疑,三人同时望去,只见霍长云勒马在旁,风尘仆仆,脸上却还挂着笑。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匆忙骑马跟上的红衣太监,其中一个气喘吁吁道:“驸马慢些!小的们着实跟不上您。”
驸马,朝中只能有一个。
林公公听见他们的对话,也不敢有所怠慢,亲自撩了帘下车,只不过那颤颤巍巍、让人搀扶才能前进的姿态,属实不像要行礼的样子。
林公公早年是跟着徐成哲的干爹一起在皇帝跟前办事的,当年在朝野中的地位并不比镇西军低,看不来他们也很正常。
霍长云心中嗤笑,一个被打发到西北来的老顽固,还真把自己当成昔日风光一时的当权者。
“林公公已经一把年纪,就别折腾了。此去京城路途劳累,你们就先送林公公回去,免得奔波。我与父亲一道去面圣,彼此照应,也挺好的。”
他身后的两位小太监听完,面露难色。
只因他们心里都清楚,林公公是上面派来钳制霍元帅的,如若让霍元帅与霍小将军一同行动,那岂不是违背了京城的本意。
林公公也是忘了演戏,瞪大双眼,显然是难以置信。
双方僵持间,两人两马为首的小队伍从霍长云来的方向走出。
祁放还是白衣罩身,他身旁与之熟络交谈递水的那人穿着蜀锦织成的衣衫,头戴三山冠,面容白净温润,若不是腰上系着东辑事厂的银牌和北镇抚司的象牙腰牌,还真会将他错看成和善之人。
那人停在霍长云身后,看都没看林公公一眼,冷声吩咐道:“送林公公回去。”
“你是什么东西!敢……”
林公公做梦都想回京城里去,好不容易徐哲成那小子派个任务下来,许诺他这次可以久住京中,岂能让他人搅和。
只是再怎么老眼昏花,大半辈子浸润在宫中的他还是能一眼看出那人腰间两块牌子象征着什么。
到嘴边的话被他生生咽下肚,弯不下去的腰只一瞬便垂了下去:“小的见过百户大人。”
北镇抚司兼东厂的锦衣卫不在少数,然而有象牙腰牌的只有薛巍这一个理刑百户,那是徐哲成赏的。
薛巍并不搭理他,颇有礼貌地朝霍长云道:“留给我们的时日不多了。少将军,即刻启程吧,免得陛下怪罪。”
几日的相处,霍长云对这位年轻有为的理刑百户也有了一些了解。
薛巍早年在锦衣卫中脱颖而出,被调任东厂,后又因党派之争得罪了贺晏,惨遭阉刑,一度沦为锦衣卫与整个东厂的笑柄。然贺晏倒台之后,徐哲成对他颇为赏识,视为亲信,重要之事基本都会交由他定夺一二。但他从不因此而傲世轻物,一路走来都是彬彬有礼,谦逊有加,但关键时候也是十足强硬。
林公公被狼狈地架走,那支浩浩荡荡的“护卫队”也随之离开。镇西军一行便在薛巍的带领下朝京城进发。
林公公畏罪自尽的消息在三日后传到徐哲成手中,紧随其后送来的,是薛百户递交的请求延后入京期限的请罪状。
正忙着批红的徐哲成冷哼一声,停笔道:“这个薛巍还真是个有主意的。”
“薛百户如此行径,属实是不将圣旨放在眼中。大人是否要……”
随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却被徐哲成摇头制止:“难得有个这么有想法的人,何必赶尽杀绝。左右霍氏父子都是要上京来,囊中之物,多留片刻也罢。”
定远侯及定远侯世子上京的日子越来越近,闲来无事的李承华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少年将军也越发好奇。
“……只听一声惊天怒喝,原本应该困死于豺狼泊的霍小将军有如神兵天降,从西川王营帐后头杀出。五百精兵个个高举铁剑,浴血奔腾,是将那西川大本营杀得片甲不留!霍小将军更是挥舞着那把鎏金长刀以一敌百,他心想着镇西军战死的弟兄们大仇将报,我朝边关所受之屈辱即将清算,手起刀落,所向披靡,浑身布满刀伤血痕而不自知!”
楼下,善口技者正绘声绘色地向众人演绎镇西军大破西川的最后一场战役,台下看客闻之皆称赞起霍长云。
“西川倾举国之力来侵扰我朝,大帅营帐怎会只要五百个将士就能干掉。更何况此时霍小将军一行已经被围困豺狼泊整整十日,又何来精力打下这一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咱们霍小将军向来是个打起仗来不要命一般的人物。区区十日断水断吃喝又如何,他照样有的是力气去杀那群西川狗杂种!”
“各位要是想听这霍小将军是如何在豺狼泊突出重围的,还且听下回分解!”
纯真善良、英勇无畏、飞黄腾达,这是李承华在茶馆里待了一个下午的收获。
她心中不免觉得惋惜,于家国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等一的人才,今日却因一纸婚书成为尚公主之人,此生再难于朝堂之中得以重任,甚至还会因此丢掉性命。
同样的,她也知道这样一把利剑如若成了旁人的武器,见血的可就是自己。
势强难驭者,诛之。
“臣翟殊昱,见过殿下。”清越的男声自珠帘前传来,那人长身直立,身后半步处还跟着名罗裙女子。
锦州翟氏殊昱,佐王之才。
是先帝钦点的六皇子伴读,现官居吏部侍郎;亦是李承吉称兄道友之辈,与她也有幼时情谊,李承华自是不会怠慢。
“请进。”
汇芳与刘佩珊旋即上前拨帘,引人进场。
翟殊昱浅笑着朝二人颔首致谢,行走间都带着从容与矜贵之气。他的妻子傅嘉荣跟在后头,穿金戴银却不显俗气,颇有几分娇俏意味。
新帝登基那年其父亲荣升汉京府尹,随其北上定居,来年便与翟殊昱成亲。
夫妻二人虽无深厚感情,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联姻夫妇,但成亲以来倒也彼此扶持,互敬和睦。
她作为土生土长的湘州人士,并不似汉京城中的大家闺秀那般讲究,生活习性也与诸多女眷不同,故而初来时便受尽冷落。但好在她为人爽快利落,李承华喜得与之来往。
热络上前执起傅嘉荣的手,李承华调笑道:“几月不见,嫂嫂越发水润了。看这模样,我倒也不必担心你在京中不习惯。”
长公主主动亲近,傅嘉荣更是眉开眼笑,边说边自顾自地坐下道:“汉京风水养人,自然是越住越好的。”
“傅姐姐向来不爱来这地界,今日怎么过来了?”
察觉到李承华的目光缓缓落到翟殊昱身上,傅嘉荣立刻做不耐状:“倒好意思说呢。我家夫君为了余尚书那档子事,已经有半月未归家。好不容易休沐得空,竟然又哄我到这来。若不是望见殿下在此,我可早早归家去了。”
“倒成我的不是了。若非你整日嚷着好奇那霍小将军的事迹,我今日怎会离开纪平殿。”翟殊昱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星目望着手中茶盏,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
“这些天殊昱哥哥确实操劳了许多。”
半支起的窗让寒凉春风顺通无阻地吹动翟殊昱略显单薄的衣衫,青丝纠缠拂动间,几声压制不住的轻咳格外引人注意。李承华这才发现他眼下那两团不自然的阴影,显得他俊朗的面容格外憔悴,显然是夜寐不足导致。
她心下一紧:“纪平殿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瞧傅嘉荣着急忙慌的样子,李承华心中越发不安。
“只不过是陛下这几日稍微闹腾了些,需要微臣在旁守候而已。”
“你贯会避重就轻。纪平殿十几二十个丫鬟太监和侍卫伺候还不够,还得叫上个吏部侍郎?宫里养着他们是做什么用的?你若今日不说,我便自己去问话。”李承华语中带笑,说得轻巧。
但她的手段在场的人可都见识过,黥劓刖膑烙,都还只算得上是“开胃菜”。
“殿下息怒!息怒!”傅嘉容连忙朝翟殊昱看去,示意他开口。
翟殊昱这才起身上前,拱手谢罪:“纪平殿里的都是忠心之人,属实不该遭此无妄之灾……七日前,有三四名刺客直奔纪平殿,死伤三个值夜的,陛下也身中两刀。正巧微臣处理余尚书之事误了出宫时辰,便夜宿偏殿,这才及时发现了受伤的陛下。御医已用心察看过,并无大碍,陛下如今也活蹦乱跳,只是一到夜间便会恐慌不止,不愿合眼,微臣这几日便一直守在殿内。”
七天前,李承华正因余府之事在京城郊外的行宫里避风头。
她哪里听得了这些,立刻出言讽笑:“刺客?还以为宫门森严乃至本宫都难出去一次,到头来原只是防着明面的。”
“那些人之后怎么处置的?”
那样大的动静,她不信徐哲成不知道。
“在拥春堂的地牢里交代了全部实情,自称是为余尚书鸣不平的义士,现在已然正法。”
义士?
李承华闻言冷笑一声。
这后头若无掌权之人谋划,那重重宫门与守备怎能放任他们悄无声息地潜入。
当初她交由徐哲成去负责宫中防卫,其一是出于信任,其二则是因为他曾是贺晏亲信,在宫中早已树立威望,想来不会有人敢轻易违抗他的命令。
而如今就连纪平殿那样戒备森严的地界都能有三四个人溜进去行刺。
烟雨楼闹事、纪平殿行刺……李承华饮茶沉默片刻,唤汇芳进来:“即刻回宫去给我将那日值守的羽林军全部押到拥春堂,跪着等我问话。”
汇芳领命离开,李承华也不想在此久坐,拉着傅嘉荣上街好一阵闲逛,三人一派祥和欢乐,仿佛无事发生,直至傍晚宫门快要下钥时分才道别。
刘佩珊坐在马车内惴惴不安,李承华倒是悠闲得很,手上纸页翻篇:“可是这上等湘州锦缎不合刘淑女的意?”
“殿下可别折煞我了。奴婢只是听闻了今日这事,心里头一直慌慌的,总感觉不舒坦。”
陛下如今性如稚童,却又占着皇位,自然是有太多人暗中不服,故而李承华极为看重陛下寝殿的守备。这么些年来在徐掌印的操持下一直没出过岔子,可如今却让陛下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只怕宫中心存异心之人不在少数。
李承华并未回答刘佩珊的话,直到宫中轿辇抬到拥春堂前,看到一高挑男子身穿紫金长袍面色不虞地坐在门前,她才从喉间发出一声冷笑。
拥春堂大门前,徐哲成命人搬了张太师椅安坐,身旁是捆缚在地的羽林军与一些纪平殿里的宫人。他一手撑额,狭长的双眼盯着另一只手上把玩的铁棍,面色堪称“黑云压城”。
那铁棍底下是烧得通红的烙铁,在只点着零星灯火的坪地里显得分外惹眼,四下噤若寒蝉,脚边跪伏的壮硕男子早已被扒去上衣,无声颤抖着。
目光随着挪步的汇芳触及那道不远处高高在上的身影,他幽幽开口:“殿下今日真是好兴致,也不知宫外有何等美景绊住了您的玉驾金轮?”
这话颇有些咬牙切齿之味在里头,徐哲成也不等对面有所回答,手上的物什就已经狠狠压到那男子身上,一时间凄厉地叫声响彻天际,滚起的白烟贴着皮肤升翻涌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在众人间弥散开来,堪比催命之符。
“徐掌印与其有心思打听本宫今日在宫外遇到什么人,倒不如多费神做好自己的本职之事。”
轿辇并没有被放下,李承华泰然自若地目视前方,没有多给徐哲成一个眼神,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我记得羽林军中有一个叫王铎的参将,曾镇守南方有功,想来是个有能力的,往后便由他全权负责纪平殿的守备吧。宫中出了这样荒唐的事,属实叫人心神难安,母后那边都是些有资历需敬重的宫中老人,同样需多关切些,也由他一并负责吧。”
李承华自是认得那受刑男子,是太后亲自举荐作保的表侄,这么些年在李承吉身边一直无功无过,刺杀当日,正是他当值纪平殿。
如此失职,她碍于太后面子不会自己动手杀。但不代表她就会像徐哲成一样为维系这段早已岌岌可危的母女之情,睁只眼闭只眼。
而这王铎,则是傅嘉荣的父亲所引荐入宫的,属翟殊昱一脉,她如此提拔也算是卖今日茶楼的一个情,毕竟翟家的忠心本就无需怀疑。
“奴才领旨。”简短的四字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但李承华能明显感受到,在昏黑之中有一双阴鸷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自己。
错愕、愠怒、羞愤,总之蕴藏着风暴。
她离开此处之时,只听站起身来的徐哲成一声令下,左右齐齐出动,手起刀落,颗颗人头落地,唯独留下早已失禁崩溃的太后表侄跪在温热的血泊之中。
他努力将身子贴近徐哲成的皂靴,哆嗦着磕头求饶,哪怕头破血流,也不敢停歇片刻,口中慌不择言,絮叨着如若饶过他便将家中女儿与美人通通供给掌印取乐。
徐哲成观望了一会,还是伸出烙铁棍抵住他的下巴,打断他的动作:“太后若想做成事,可不能对你这种人委以重任。”
烙铁棍霎时挥起,在他惊恐万分的眼神中,狠狠击中他的额角,顷刻间便失了生机,瘫软在地。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