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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雏菊》
人人都说她嫁了一个好丈夫。
丈夫毕业于名牌大学,工作体面,为人和善,浪漫,懂情调,下班之后总是会带回家一束花,大小节日从不忘记给她准备惊喜。
她妈妈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知足常乐,家庭美满就是女人一生最大的幸福。闺蜜常常揶揄她怎么嫁得这么好,当年是不是给她老公下迷魂药了,才让他爱她爱得这么死去活来。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说一句话,因为她知道,说出来也没有人听的。
她和丈夫是在大学社团里认识的。丈夫比他大一岁,为人体贴,很注重她的感受。
认识的第二个月,她答应了丈夫热烈的追求,两人很快谈起了恋爱。
她的家庭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有个和她差几分钟出生的弟弟,稍微有点重男轻女,但对她来说都不是大事,最多从小到大要多让着弟弟一点罢了。
她把丈夫带回家那天,母亲显得很高兴。
那天是中秋节,圆月整晚都挂在天穹,桂影斑驳,映在红砖上轻轻摇晃。甜腻的香气包裹了曲折的小路,到家的时候两人都沾了一身的香气。
母亲兴奋地拉着丈夫问东问西。带丈夫回家前她特意给母亲强调过不要问丈夫为什么中秋节不回家之类的话,因为她知道丈夫从小父母离异,心思敏感得吓人,尤其是对于家庭方面。
母亲很识趣地什么也没提,只是拉着他问以后就业目标是什么,打算多久结婚啊之类的问题。
母亲知道他成绩优异,就读于名牌大学,很希望她能和他早点确定下来,这样心里才能有个底。
母亲开玩笑一样开口,说以后你们闹矛盾了就来找我,别理她,她从小就犟,不听话我和她爸都是直接伸手打的。
弟弟正在试穿丈夫给他带来的鞋,头也不回地应和道,我姐是这样的,从小到大被惯坏了,姐夫你多管管她啊。
她皱起眉头。心里不太舒服,但是没有多说什么。毕竟阖家团圆的日子闹得大家不欢而散并不是她的本意。
吃饭的时候丈夫举起杯子敬酒,母亲赶忙拿着杯子和他碰杯。丈夫的脸倒映在杯子里,随着酒水的晃动不断变形,然后变成了她不熟悉的什么东西,她觉得有点像怪物。
母亲的声音很大地响了起来:以后我家小雨就交给你了啊,小伙子真不错,阿姨很满意!
丈夫爽朗地笑起来,说那肯定的,我会对她好的。
她伸着筷子去夹红烧肉。冒着油的红烧肉,这明明是她最爱吃的食物。但是她看清灯光照耀下肉块上面泛着的油光,忽然很想吐。
母亲的话恰好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古怪地感到不舒服,她总觉得母亲要把她卖掉了。她是最不值钱的一件货物,母亲恨不得早早脱手,巧舌如簧地说服买家。
而丈夫就是接货的人,嘴里奉承着夸奖,许下一些没有边际的承诺,说我一定会好好对待这件货物的。
她很想吐,然后冲去了洗手间。
丈夫紧跟着跑进来,很关切地给她递水递纸,问她怎么了。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只能说可能是红烧肉吃多了。
丈夫宠溺又带着点无奈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虽然好吃,但是也不能多啊,会伤胃。
眼泪全汪在眼眶里,她低头看马桶里的秽物,诡异的颜色占满她的视线,又被眼泪模糊得只剩一团黄白混杂的色块。
盈满则亏,过犹不及。
她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她恍惚着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吃红烧肉呢,她明明一点也不喜欢油腻的食物。
想了半天她终于知道了,小时候父母每次都只让她吃两块红烧肉。不准多夹,因为剩下的都是弟弟的。
所以长大后她一直很喜欢吃红烧肉,好像这样就能就能补足父母童年时对她的亏欠。以至于她常常忽略了,自己好像早就不喜欢吃红烧肉了。
母亲对丈夫很满意,用她的说法就是这个小伙子以后肯定能赚大钱。但是母亲甚至都没问一句丈夫平时对她怎么样之类的话,就草率地下了“他们很合适”的结论,让她有点难过。
但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她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早就替她验证了这一点。
见过家长以后,她和丈夫的事水到渠成,两人很快就谈婚论嫁了。
两人从恋爱到结婚,只用了两年。
她一直是个很慎重的人,将自己的人生托付到另一个人手上让她感到恐惧,所以她想多观察几年,看看丈夫是不是适宜结婚的人选。
两年对她来说其实太短了,但是母亲不停地催促,让她不要犹豫了,早点定下来早点安心。
她犹豫着和丈夫商量了婚事。
她知道人是很会伪装的动物,一两年对她好好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她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很多细节仍然需要两人不断磨合,矛盾和冲突一定会在婚后不甘示弱地涌现出来,她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解决掉它们。
但丈夫和母亲的想法一样,早点定下来大家都能安心。
而且爸爸近两年身体不好,你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想起父亲那些痛苦的咳嗽声,辗转难眠的夜晚,还有堆积如山的病历单,终于妥协了。
因为她知道,父亲最大的期望就是看到她走进婚姻的殿堂,最好能让他赶紧抱上孙子。
于是恋爱的第二年,也是她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们领了证,办了一场不算盛大,中规中矩的婚礼。
丈夫把戒指套到她的手上。婚礼现场迷离梦幻的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恍惚地想,丈夫是不是只凭这枚戒指,就能把她未来的人生都套牢了呢。
她一语成谶。
丈夫开始对她很好。
父母从小明目张胆地偏袒弟弟,一直是她解不开的心结。丈夫恰到好处地出现,然后递上宽慰和鲜花。
丈夫知道她喜欢鲜花,喜欢亮闪闪的小东西,喜欢吃薯片。
这些以前父母不愿意给她买的,丈夫都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买来补偿她。
但是丈夫的体贴和耐心好像都被贮存在小小的存钱罐里,很快就消耗殆尽了,而且这一天来得相当快。
结婚第二个月,丈夫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
丈夫的工作还没稳定下来,还在很低的岗位上苦苦挣扎,拿着很少的薪水。
丈夫时常皱着眉头,终于在一个夜晚爆发了。
酒精是愤怒的催化剂。
丈夫浑浑噩噩地下了酒桌回家,进门时踢倒了她还没来得及拿去换水的花瓶,水沾湿了丈夫的裤脚,让他很生气。
那天夜里他们吵了很凶的一架。她刚刚大学毕业,因为结婚放弃了去国外读研的机会,四处投简历四处碰壁,心情自然也不好。
他歇斯底里地对她吼叫,为什么不能把东西收拾好,他回家了为什么不能帮他递一下拖鞋。
她不甘示弱地反击,说你不能自己拿吗,进家的时候多看看不就不会踢到东西了。
于是丈夫伸手打了她。
男女体能上的巨大悬殊让她毫无还手之力,尤其是对方正处于盛怒下。混乱之中,丈夫一拳挥上了她的鼻梁,鲜血大股地涌了出来。
丈夫看见她满脸的鲜红,这才住了手。
她流着眼泪去洗脸。从镜子的反光里,她看见丈夫把脸埋进双手间,颓丧地靠墙坐了下来。
第二天丈夫向她道歉,主动收拾了地面,把昨晚他们打架弄倒的物品一一扶正,理好。
她无视了丈夫伸出的求和之手,穿了鞋准备出门面试。
她不知道自己的举动触怒了丈夫的哪根神经。丈夫突然冲过来,按着她的头往墙上撞。嘴里怒吼着:连你也看不起我是吧,连你也看不起我是吧?!
她被砸得晕头转向,胃部开始痉挛,嘴里又泛上酸水,她眼冒金星,恶心得想吐,又很想哭。
从那天起,丈夫开始频繁地对她施行家暴。
她想过求助的,也试着跑了很多次。但不管跑到哪里都有人泄露她的行踪。
她的母亲,她的闺蜜,没有一个人反对这桩婚姻。她们说,打得又不是很严重。夫妻都是这样的,床头打架床尾和,他这么爱你,每次都痛哭流涕地跑来找我们,你就原谅他了吧,他下次会改的。
刚开始她天真地相信了这些话。
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果真没有改,一点也没有。
她一次次的求救,全都湮灭在他人对她的漠不关心里,直到再也没有声音。
家对她而言不再是避风的港湾,而是唯恐避之而不及的虎穴龙潭。
她觉得好笑。
每次母亲劝阻她离婚的理由都是,他毕业的大学这么好,以后肯定有出息的,你再等两年,现在忍忍就算了吧。
可是母亲好像忘记了,不对,不止母亲,应该所有的人都忘记了。
还记得吗,她和她丈夫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她的学业完成得明明比丈夫还要出色,可是所有人都选择性忽略了这一点,特别是母亲。
母亲坚定不移地认为,女孩子生来就是该嫁人的。都这么多书一点用也没有。当初母亲不愿意拿出钱供她读大学,最后还是父亲一锤定音,说家里就只有小雨考上大学了,他们不是说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就能找到什么样的对象吗,读个好大学,找个好点的对象,也好帮衬点家里。
真好笑啊。她能读大学,居然只是为了能找个好点的对象。
她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得以缓一口气。但是丈夫伸出手来,又一次把她按进了水底。
她的日子如同浸泡在水中,压抑,窒息,令人痛苦万分。
日子继续过下去,丈夫对她照打不误,之后马上又赔着笑脸提着礼物找她的父母道歉,然后再把她从娘家领走。
她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两眼空洞地看着前方。
后来她就不逃了。因为她知道,结局永远只有这一个,没有人能帮她。
丈夫喜怒无常,但也不永远都是暴躁的一面。
丈夫心情好的时候好像又能变回恋爱时的他,温柔地抱着吉他给她唱歌,下班时为她带来各种各样的小东西。
客厅花瓶里的花每天都不重样。有些时候是丈夫从花店买的,有些时候是从路边采的。有时候是一大把,花枝挤满了长颈花瓶的瓶口,好像一棵鲜花组成的树;有时候只有零星几朵,在空气里优雅地舒展枝叶,扬起漂亮的头颅。
她慢慢混淆了自己对丈夫的感情。
在恋爱的时候,她确定自己是爱着丈夫的。但当婚后他一次又一次对她挥起拳头时,她却不能确定地说出自己恨他。
在她需要爱的时候,丈夫的确给了她很多很多她想也不敢想的爱。
她知道,爱一个人的时候是舍不得对她挥起拳头的。
但每次丈夫打完她之后都会道歉。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也许开始是有一点点恨的吧。但是她逐渐被母亲的话,被丈夫阴晴不定的举动麻痹了大脑,到了最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丈夫,也不再能看得清自己的情感。
但很快她就不用再纠结这乱得像一团浆糊的生活了。
让这一切急转直下的导火索,是他们的孩子。
结婚第四年,她有了一个孩子。
丈夫欣喜地用手抚上她的肚皮,感受里面生命的动作。
然后在丈夫宿醉归来的清晨,他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
这次两人的愤怒都史无前例。
丈夫怒目圆睁,甚至抄起挂在厨房的菜刀追着她跑。
她发出杀猪般的哭号,混乱之中,丈夫一脚踢上了她的腹部。
她被闻讯而来的邻居送去了医院。
那颗几个小时前还在她腹部跳动的小心跳永远地停止了跳动。她的孩子变成一滩肮脏的血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离开了她的身体。
孩子的灵魂好像在她空荡荡的胸腔里穿来穿去,流着眼泪,和她一样伤心。
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形容枯槁,没再和丈夫说过一句话。她的面容一天比一天苍白下去。
直到她从医院回来那天,她的眼眶上还残留着青紫的痕迹,那是丈夫上一次打的。
回家之后已经到新年了。丈夫家那边的亲戚来家里串门。
丈夫让她不管怎么样都出来招待一下,她听了。
她打开冰箱,拿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小侄女。
小姑娘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眶。最后才胆怯地伸出手来接了那颗糖。
小姑娘害怕她。她苦涩地想。
但小孩忘性大,很快就专注于别的玩具,不再观察她了。
丈夫和亲戚聊得很开心。她看着,忽然觉得丈夫好会伪装。
这么多个深夜两人互诉衷肠,丈夫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他最恨的就是他家里人。恨他们对他的漠视,恨他们的势利,没钱的时候对他敬而远之,他稍微有点钱了又蜂拥而至。
但他们此刻聊得多么开心呀。
丈夫的脸上挂了一张完美的面具,让他对待任何人都显得游刃有余。
她看愣住了。为什么她没能早一点发现呢。
是不是早一点看清丈夫的甜言蜜语底下隐藏着的暴虐成性,她就能不遭受这些痛苦了呢。
亲戚走了以后她拿着扫把打扫卫生,把果壳拢到一起,然后扫进撮箕丢掉。
她在一堆瓜子壳花生皮之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小东西。
她慢慢蹲下来凑近看,发现那是一颗白色的棒棒糖,早就被人踩碎了。
就像她一样。
她双手掩面,眼泪沾湿掌心。
那天之后,她下定了决心,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那之后,又过去了很久。
好吧。
其实是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的日子早就停止了流动,也许是从丈夫第一次对她举起拳头开始吧。反正她不知道现在何年何月。
她听了父母和丈夫的话,怀孕之后就辞掉了工作,在家里当全职主妇,专心养胎。她早就丢掉了和社会的联系,甚至连好几年的闺蜜也淡了关系。
一切都结束于那一天。
那只是一个平淡的夜晚。
夜凉如水。看不见月亮。小区格外地静谧。
她坐在沙发上等丈夫回家。
墙上挂着时钟,指针指向了十一点,然后是十二点,一点...
丈夫终于在将近三点的时候回了家。他推开门,铺天盖地的酒精味涌向她。
这种味道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像挥之不去的梦魇。她每晚都在做同一个梦,一个醉醺醺的人提着刀追着她跑,而那个人是她的丈夫。
丈夫走进来,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全然已记不清。
她最后看见的一幕是丈夫拿着一条皮带向她冲过来。
丈夫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吗?他怎么向着她直直地倒过来?啊。啊。是的,是的。绊倒他的东西是她故意放在地上的枕头。然后呢。然后呢?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然后就天明了。
......
我渐渐地在她的身体里苏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地握着皮带的两端。皮带中部和我的膝盖中间卡着的,是丈夫的脑袋。他的身体瘫软下去,拖到地板上。
是的,是的。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我像疯子一样大笑起来。晨光落到我的身上,映亮了我的眼睛。
我站起身来跳舞,疯狂地旋转。像唱独角戏的小丑,像酒鬼,像疯子,或者像别的什么东西。家里的东西被我伸展的手臂扫了一地,杂物乱七八糟地掉在地上。
桌子上摆放着透明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白色小雏菊。
那是下午我到花店买的。等丈夫回家的时间里,我还心情很好地为它们喷了水。
单薄苍白的花瓣上,几路细流汇在一起,然后汇聚成了一滴晶莹的水珠,坠在花瓣上,最后重重地砸向桌面,就像一滴透明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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