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春晓

作者:鹿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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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澜


      陈礼觉得自己在火里烤。

      号房里的烛焰在跳动,考篮里冷掉的馒头变得很硬,咯牙得很,隔壁号房的不晓得在干什么,时不时传来一阵酸臭味儿。

      他提笔,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却总也写不满规定的字数。额头滚烫,冷汗却湿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他好像很久没有合眼了,眼皮沉重得很。

      一阵穿堂风从号舍尽头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噤,豆大的烛焰仿佛瞬间被浇熄,只留下冰窟般的阴冷……

      “咳……!”

      他猛地咳醒,喉间一片腥甜的铁锈味,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胡乱拼凑在一起,又酸又痛。

      “……娃娃外感风寒,内有郁热,加之劳神过度,元气有损,这才一下子发出来了。”

      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像是隔着一层水。

      “我先开副方子,发发汗,把热退下去再说。这娃娃,底子还是薄了些,病去如抽丝,往后可得仔细将养,不能再着凉受累了……”

      是孙伯。陈礼费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

      他只感到一只粗糙微凉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带来片刻的清明。

      “又麻烦你了。”这是娘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不出太多情绪,唯有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莫说这些,我回去抓药,一会儿让药童送来。”孙伯的声音远了。

      陈寡妇送走了孙伯,转回屋里,看着榻上烧得脸颊通红的儿子,抿紧了唇。

      她没说话,只是利落地拧了冷帕子,覆在陈礼额上,动作干脆,甚至显得有些急促。

      她掖被角时很是用力,仿佛想用这力道将病气都驱走。

      “读书读到连冷热都不晓得了?你当你是铁打的?”她低声数落,语气硬邦邦的,手指轻拂过儿子滚烫的太阳穴,再拂过脸颊。

      -

      杨穗提着篮子回到家时,夕阳的余晖正温柔地笼罩着小院。

      她心头还萦绕着山间的静谧与那本书带来的暖意,脚步都比平日轻快几分。刚进院门,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笑语声。

      “岁岁回来了!”王素春正从灶房端了碗糖水鸡蛋出来,脸上带着忙碌而满足的红晕,“快看你哥把哪个接回来了!”

      杨穗探头,只见大哥杨丰正陪着赵簌娘坐在堂屋,父亲杨全也在一旁,脸上是少见的温和。

      赵簌娘腹部已见隆起,面容温婉,带着新妇的腼腆,见到杨穗,柔柔地唤了声“妹妹”,声音细细的。

      “嫂子!”杨穗惊喜地迎上去,放下篮子,挨着赵簌娘坐下,“路上辛苦了吧?身子可还好?”

      “都好,”赵簌娘轻声应着,嘴角含着浅笑,“你哥一路都仔细着呢。”

      晚饭比往日丰盛,气氛也温馨。

      王素春不停给赵簌娘夹菜,杨丰说着镇上的趣事,杨全偶尔问一两句,眼里映着油灯的光。

      杨穗看着这团圆景象,心中被山风吹起的那点涟漪,渐渐融入了家的暖流里。

      杨全放下碗筷,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簌娘也接回来了,有件事,得跟你们说说。上头定了,过两日,北村那边要安置几户流民进来。”

      饭桌上的笑语声戛然而止。

      王素春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紧:“定了多少?咱们家……要出多少?”

      杨全叹了口气:“七八户,近三十人。咱家……得出两石粮,另外,北村那几间旧屋的修缮,人工伙食也得各家分摊些。”

      王素春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她没看杨全,目光落在赵簌娘还未显怀太多的肚子上,声音带着颤:“两石……杨全,你不是不知道,岁岁的药钱,簌娘生娃的花用,哪一样不是等着米下锅?咱们家……哪还有余粮去做善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杨丰也皱紧了眉:“爹,不是我们心狠,实在是……这数目不小,要不,我去跟村里几位叔伯再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杨全眉头深锁,语气沉郁,“我是村正,这话我如何去开?眼看着那些人流离失所,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心里就能踏实了?”

      “可我们的日子也要过啊!”王素春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她别过脸去,用袖子用力擦掉,“你就只顾着你的名声,你的良心,我们娘几个……”

      一直低着头的赵簌娘,看着婆婆掉泪,公公面色沉重,丈夫眉头紧锁,心里害怕得厉害。

      她手指绞着衣角,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缓和一下,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哼:“爹……娘……别……别为这事伤了和气……我也不需要啥很多的粮食……”

      她本意是想劝和,可这话一出口,带着怯懦和惶恐,反而更像是在诉委屈,听得王素春心里更是一酸。

      杨丰连忙揽住妻子的肩膀,低声安抚:“你别瞎想。”又抬头对父母道:“爹,娘,这事……再慢慢商议吧。”

      好好的团圆饭,走时大家都沉默着。

      杨穗从头就一直没吭声。

      她嘴笨,不会安慰嫂子,不会在爹娘争吵时缓和气氛,更对这次争吵的根源束手无策。

      天灾不会因为他们一家就不发生了,朝廷也不会因为这次争吵就放弃安置流民的决定,就像她一个女子没办法帮到任何人。

      她默默低下头,碗里的饭菜,似乎也失去了滋味。

      窗外夜色渐浓,村里的狗偶尔吠叫几声,山色隐藏在层层黑云之下。

      -

      杨穗帮着王素春收拾好了碗筷。

      王素春动作比以往重很多,好像要把碗都摔碎,但又把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

      “娘,那我回去睡了。”

      王素春心里憋着气,却又无处发泄,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混着灶膛里最后的余温,消散在清冷的夜色里。她冲杨穗摆摆手,声音透着疲惫:“去吧,早点歇着,莫想那么多。”

      杨穗应了声,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屋。

      她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就着油灯微弱的光,整理着书架上的那些书。哥哥抄的、嫂子换的、还有今日新得的……她的指尖一一拂过那些或工整或歪斜的字迹,心头那点因家事而生的烦闷,似乎也在书页特有的墨香与陈旧气息中,慢慢沉淀下来。她将郝季明送的那本《医学三字经》小心地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岁岁,睡了吗?”是父亲杨全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

      杨穗有些意外,连忙起身开门:“爹,还没。您进来吧。”

      杨全走进来,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局促。他的目光扫过女儿桌上摊开的书,又落到她比小时候健康些、却仍显单薄的身板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在收拾书啊?”

      “嗯。”杨穗点点头,给父亲搬了张凳子。

      杨全坐下,沉默了片刻,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佝偻着背。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岁岁,”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沙哑,“晚上……晚上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娘……她也是心疼你,心疼这个家。”

      杨穗没想到父亲是来跟她说这个,心里一酸,轻声道:“爹,我晓得的。”

      “爹知道你不容易。”杨全抬起头,看着女儿,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愧疚,“从小身子就弱,吃了那么多苦药……爹没本事,让你跟着我们受苦。如今眼看着你好些了,簌娘又有了身子,本是该让你享点福的时候……”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更加沉重:“可爹是这个村的村正。那些流民,也是活生生的人,拖家带口,走投无路才到我们这儿。咱们桃溪村,当年……也是收留过不少逃难的人,才有了今天。若我们都关起门来,他们可能就真的没活路了。”

      他看着杨穗安静聆听的样子,仿佛又看到那个小时候病了只能默默躺着、不哭不闹的小女儿,心里更是揪得难受。“爹不是不顾家里,爹心里也难……怕亏待了你,亏待了你嫂子肚里的娃。你娘骂得对,我这心里……也煎熬。”

      “爹,您别这么说。”杨穗走到父亲身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拉住父亲粗糙的大手,“我明白的。您的难处,娘的担心,我都懂。咱们家……总会有办法的。我的身子也好多了,郝大夫也说在好转,以后……以后也能给家里分担些。”

      女儿的手冰凉,话语却带着熨帖的温度。杨全反手握住女儿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千般为难,万种纠结,在女儿这份超越年龄的懂事面前,都化作了无声的酸楚与慰藉。

      又坐了一会儿,杨全才起身离开,嘱咐杨穗早点睡。

      房门轻轻合上。

      杨穗站在原地,听着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远去,许久,才慢慢转身,吹熄了油灯。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书架模糊的轮廓。山风掠过屋瓦,带来远山深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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