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我

作者: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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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的刻度



      晨雾总是先于我的镜头抵达江畔。在那些湿润的清晨,我裹着被露水浸透的围巾,看芦苇将薄雾梳成千万缕银丝。快门声惊起的白鹭掠过取景框,羽翼切开的光线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拍同样的构图——远山如折痕,江水作留白,飞鸟永远栖息在黄金分割点的位置。

      友人的戏谑起初是轻飘飘的蒲公英:“你的照片像同片云被剪碎了撒在各处。”直到某个梅雨季,我在暗房冲洗出第三十七张雨巷。青苔沿着墙根爬进显影液,水渍在相纸上洇出相似的弧线。红伞、黛瓦、被雨丝缝合成珠帘的天空,那些重复的意象突然化作密不透风的茧。

      某个被秋阳灌醉的午后,在整理旧相册时,三年前拍的云与昨日刚冲印的云在案头重叠。它们都蓬松如游动的鲸群,却分明有着不同的脊线——某朵积雨云里藏着去年台风的气旋,另一卷层云裹挟着初雪降临前湿润的呼吸。我忽然笑出声,惊落了窗棂上打盹的日光。

      原来我始终在拍摄时间的刻度。那些被误读为雷同的影像里,五月槐花香渗进了江水的反光,冬至的霜花凝在芦苇折断的伤口。当暮色将江面熔成金箔时,我不再焦虑飞鸟该落在哪个坐标。它们的影子掠过镜头,在水面写下转瞬即逝的乐谱,而我的取景框不过是盛放光阴的陶罐。

      深冬再去江边,遇见举着相机的少女在芦苇丛中徘徊。她懊恼地踢开石子:“怎么拍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我指给她看结冰的苇杆正在制造棱镜,薄霜在枯叶边缘刺绣。“它们当然相似,”我说,“就像每片雪花的骨架都是六边形——但你看这冰晶的分岔。”

      雾又漫起来了,在镜头上呵出白茫茫的叹息。我不再抗拒这种温柔的覆盖,就像不再抗拒自己总在相似的光影里跋涉。毕竟每场大雾都在重组世界的轮廓,而我的镜头,不过是固执地收集着晨昏线上的碎钻。

      少女弯腰拾起一片嵌着冰绺的苇叶,霜花在指尖融成细小的银河。她的绒线帽被风吹得歪斜,像只笨拙的雏鸟忽然找到振翅的角度。远处传来冰层开裂的脆响,我们同时转头望去——夕阳正往江心投掷金红的鳞片,碎冰裹着霞光漂流,每块棱角都在折射截然不同的火焰。

      后来我常遇见她。惊蛰那天我们在桃林撞见彼此,她正踮脚捕捉穿过花枝的蜂鸣。我翻出包里备用的柔光镜递过去,她却摇头:“今天的光线该是毛茸茸的。”说着摘下围巾兜住镜头。当山雀啄落的花瓣扑簌簌跌进取景框,我恍然看见二十岁的自己:用校服外套裹着胶片机,在紫藤架下追逐被风吹乱的焦点。

      梅子黄时,她寄来一叠照片。没有附言,牛皮纸信封里漏出几粒干枯的槐花。我站在暗房的红灯下凝视这些影像:暴雨前的蚂蚁托着卵粒迁徙,车灯在夜雾中洇出孔雀蓝的瞳孔,老人布满裂痕的手掌捧着雪水化开的冻梨。在那些似曾相识的构图中,我触摸到了风的指纹——她拍下了我错肩而过的二十四节气。

      昨夜整理旧底片,发现某张漏光的胶片上,两道影子正沿着江堤缓慢生长。那年我懊恼地把它扔进废片堆,此刻才看清,那道稍矮的影子手里举着芦苇,像举着测量云层的标尺。暗房窗外飘进今年的初雪,融在定影液里,泛起月白色的涟漪。

      暗房的红灯在墙上晕出胭脂色的淤痕,像某种秘而不宣的胎记。父亲留下的老式机械表突然在抽屉深处走动起来,齿轮咬合声惊醒了沉睡的底片盒。金属表链缠着半卷过期胶卷,那些未曝光的胶片上,竟凝着经年的茶垢——或许是我总在暗房啜饮陈年普洱的缘故。

      惊觉霜降已至,江畔老茶馆的老板娘托人捎来一包碧螺春。推开咯吱作响的柏木门,发现靠窗的藤椅换了新竹编,纹路却与旧椅如出一辙。茶盏边缘的釉裂爬得更深了,裂纹里沉着二十年晨昏的茶渍。举起相机时,少女忽然从取景框边缘闯入,发梢沾着银杏叶的金箔。

      “您果然在这儿。”她卸下背包,掏出一台漆皮斑驳的禄来双反。我们之间隔着袅袅茶烟,看银盐在显影液里舒展成黛色山峦。她说现在总有人问,为何她的照片总带着毛边的光晕。“我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取景框在用力的活着。”

      立春前夜,暗房水槽结满冰花。我抱着那台三十年岁的尼康F3赴约,机身上父亲刻的荷花已被岁月摩挲成模糊的涟漪。少女在江心岛的枯柳下等我,枝桠间悬着的冰凌正在月光中酿制水晶酒。她接过相机时,霜花恰好落在快门按钮上,像给旧时光盖了枚银戒。

      梅雨再度来临时,信箱里躺着一封没有邮戳的信。拆开竟是父亲那卷缠着手表的胶卷,显影后的画面让我失手打翻茶盏——茶汤在宣纸上漫成江波,而每一帧都是不同年岁的我:十五岁在城隍庙拍雕花窗棂,二十岁追台风天的渔港,去年深冬在雪中拍结冰的邮筒。原来父亲始终站在我取景框的盲区,用另一只眼睛收集着盛满爱的时光。

      今晨暗房窗台的绣球花开了,蓝紫花瓣上还凝着夜露。少女寄来的新作摊在案头,她拍下了老茶馆门槛上重叠的鞋印,晨光里那些深深浅浅的凹陷,正慢慢蓄满蜂蜜色的光。暗袋里正在冲洗的胶片传出细微爆裂声,或许又有茶碱在乳剂层绽开星芒。我不再擦拭镜头上的雾气,毕竟有些朦胧,本就是岁月包浆的釉色。

      父亲的手表依然走得踉跄,但每当秒针卡在茶渍斑驳的刻度,我总听见江涛在胶片齿孔间回响。那些被我们反复摩挲的相似构图,原来都是时光长河里的汀步石——有人看见重复,有人看见年轮,而我的取景框里,始终晾晒着时间漫出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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