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作者:月下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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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寅时的梆子声穿透盛京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带着宿醉般的沉闷,敲在巍峨宫城冰冷的朱红高墙上,碎裂无声。天是浓墨般的黑,不见星月,只有宫门前巨大的风灯在湿冷的晨风里挣扎摇曳,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圈,将鱼贯而入的百官身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影,沉默地游向那座蛰伏在黑暗深处的巨兽——奉天殿。

      金砖墁地,光洁如镜,倒映着殿顶繁复藻井的模糊彩绘,也映着下方两班朝臣一张张或凝重、或惶惑、或深藏算计的脸。空气凝滞如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细微的议论声如同夏夜蚊蚋,在巨大的空间角落里嗡嗡营营,却又在某个瞬间骤然死寂,留下令人心悸的空白。

      年轻的皇帝端坐蟠龙金椅之上,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遮不住他眼底深处那抹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与惊惶。搁在鎏金扶手上的指节用力到泛白,身体绷紧如弓弦。他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幼鹿,仓惶地在下方扫视,最终,总是牢牢地、带着一丝病态的依赖,钉在那道立于百官最前列的玄色身影之上。

      顾凛之。玄色蟒袍,暗金云纹在幽暗的宫灯光晕下流转,沉凝如深渊之水,又隐透不动声色的锋锐。身姿挺拔如孤峰之松,任凭殿内暗流如何汹涌澎湃,他自岿然不动。面容沉静,古井无波。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泓亘古不化的寒潭,映着满殿的金碧辉煌,也映着人心底最幽暗的角落,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与算计。他是这风暴眼中唯一的沉静,是这巨大棋局上清醒的执棋者。

      “咳…”皇帝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单薄无力,“诸…诸位爱卿…可还有本奏?”

      死寂。比方才更甚。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后排几个官员喉头滚动,眼神飘忽,却无人敢率先打破这令人心悸的平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几乎要将人逼疯之际,文官队列中,一道身影猛地跨出班列!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甚至有些踉跄。

      是陈秉直!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那张昨日在朝堂上因激怒而涨红的脸,此刻却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白,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宽大的绯红官袍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奏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青筋虬结。

      “臣!陈秉直!有本启奏!!”声音嘶哑尖锐,如同被砂纸磨砺过,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瞬间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御座上年轻皇帝惊疑不定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顾凛之依旧垂眸而立,姿态未曾有丝毫变化,仿佛眼前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只有那深邃眼底的寒潭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洞悉一切的冷光,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倏忽掠过。

      陈秉直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吸尽这大殿里所有的氧气。他猛地展开手中那份仿佛重逾千斤的奏疏,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
      “臣!弹劾江南总督沈自清!贪墨赈灾钱粮!草菅人命!致江南三州府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死伤枕藉!其罪……罄竹难书!”

      这开场白并未引起太多意外。沈自清已成众矢之的,弹劾他是意料中事。然而,陈秉直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开了锅!

      “然!臣更要弹劾!”陈秉直猛地提高了声调,尖利得刺耳,手指戟指,目标竟隐隐指向了文官队列前排的几位重臣!“弹劾某些朝中重臣!身居高位!却与沈贼沆瀣一气!为其贪墨大开方便之门!甚至……甚至为其掩盖十四年前北境‘靖北军粮’旧案之滔天罪证!!”

      “嗡——!!!”

      整个奉天殿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瞬间炸开了滔天巨浪!压抑了太久的惊骇、恐惧、难以置信,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群臣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惊疑不定,死死盯向陈秉直所指的方向!那几个被隐约点到的重臣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被戳破隐秘的恐惧!

      靖北军粮!十四年前!那是整个大雍朝堂讳莫如深的禁忌!是深埋在三万忠骨之下的血色疮疤!是牵扯着无数人前程、甚至性命的惊天秘辛!陈秉直这个出了名的“愣头青”、“清流炮仗”,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在朝堂之上,在金殿之中,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将这禁忌的疮疤血淋淋地撕开?!

      御座上的皇帝更是彻底僵住,身体猛地前倾,冕旒的玉珠剧烈碰撞,发出急促的叮当乱响!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下方如同疯魔了一般的陈秉直,又惊又怒,更多的却是无法控制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顾凛之,仿佛在寻求答案,寻求庇护。

      顾凛之依旧垂眸,仿佛置身事外。只是那玄色蟒袍宽大袖口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

      “陈御史!”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终于按捺不住,颤巍巍地跨出半步,声音带着惊怒,“你…你休要血口喷人!朝堂之上,岂容你捕风捉影,污蔑重臣!什么‘靖北军粮’?无凭无据,信口雌黄!你这是要乱我朝纲吗?!”

      “无凭无据?!”陈秉直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老臣,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惨笑,他高高举起手中那份奏疏,如同举着烧红的烙铁,“证据?!这便是证据!!”

      他猛地翻开奏疏的几页,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字字泣血般嘶吼:
      “此乃户部仓部司天佑十一年冬,最后三批运抵北境靖北大营的军粮入库签押记录副本!!上面清清楚楚!有沈自清的画押!更有……更有时任户部侍郎、现工部尚书张大人!时任仓部郎中、现吏部左侍郎李大人的签批印章!!”

      他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指着奏疏上那几行模糊却足以致命的墨迹和印记!那几页纸,边缘焦黄卷曲,带着陈年档案特有的霉味,在陈秉直剧烈颤抖的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

      “此三批军粮,入库签收时记录为‘上等新米’!然!”陈秉直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泣血的夜枭,“据臣查访当年靖北军幸存老卒,军中分得之粮,多为霉变陈米,掺杂沙石泥土!甚至……甚至疑有慢毒!此乃导致靖北军战力大损,最终三万将士埋骨风雪之直接祸首!!”

      “轰——!!!”

      如果说刚才的哗然是巨浪,此刻便是海啸!整个奉天殿彻底沸腾了!无数双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盯着陈秉直手中那几页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纸!那几个被直接点名的重臣,脸色瞬间由煞白转为死灰,身体摇摇欲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张尚书?李侍郎?还有……沈自清?!十四年前那场惨败的根源,那场被刻意掩盖的血色谜案,竟然……竟然真的与朝中重臣有关?!而且证据,就这样被陈秉直这个疯子,当庭抛了出来?!

      皇帝彻底懵了,他瘫坐在龙椅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冕旒的玉珠疯狂晃动,撞击声杂乱刺耳。他看看状若疯魔的陈秉直,又看看那几个面无人色的重臣,最后,那无助、惊惶的目光,再次死死地、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投向顾凛之。

      顾凛之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睑。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极地冰川,扫过一片狼藉、群情激愤的朝堂,扫过那几个如遭雷击、面如死灰的重臣,最终,落在了陈秉直那张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他的眼神深处,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洞悉一切的清明。陈秉直这柄“刀”,终究是如他所料,被那几页“恰到好处”出现在他案头的旧档点燃了所有的疯狂,不顾一切地捅向了最致命的地方。只是……捅得如此猛烈,如此彻底,如此……不留余地。这已不是简单的弹劾,这是要将整个朝堂,连同十四年前的血案一起,彻底点燃!

      “陈秉直!”一个被点名的侍郎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脸色由死灰转为暴怒的猪肝色,他猛地跨出班列,手指颤抖地指向陈秉直,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尖利走调,“你……你这狂徒!竟敢伪造旧档!污蔑朝廷重臣!构陷忠良!你……你罪该万死!陛下!陛下!陈秉直妖言惑众!扰乱朝纲!臣请陛下即刻将此獠拿下!严惩不贷!!”

      “拿下他!”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陛下!此乃构陷!请陛下明察!”

      几个被牵扯到的官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纷纷跳出来厉声指责,试图用声势压垮陈秉直。一时间,朝堂之上,唾沫横飞,指责与辩驳声混杂一片,乱成了一锅沸粥。金殿的庄严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攻讦与恐惧的嘶吼。

      “肃静——!!!”御座旁,掌印大太监尖利的声音带着内力强行压下混乱,却也显得苍白无力。

      陈秉直面对汹涌的指责和杀人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像是被彻底点燃了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挺直了那空荡荡的绯红官袍下的脊背,脸上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疯狂和绝望,嘶声力竭地吼道:
      “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之刑!天打雷劈!!”他猛地将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奏疏高高举起,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它砸向这污浊的朝堂,“陛下!陛下明鉴啊!此乃国贼!此乃……”

      他的声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陈秉直那张骤然僵硬的脸上。

      他高举奏疏的手臂还僵在半空,布满血丝的双眼却猛地瞪大到极致,瞳孔瞬间涣散!脸上的疯狂、愤怒、绝望,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茫然和……极度的痛苦!

      “呃……”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

      紧接着,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陈秉直的身体猛地一颤!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血线,如同诡异的红线虫,缓缓地、蜿蜒地,从他微微张开的嘴角渗出,沿着青白干裂的下唇,滴落下来。

      “啪嗒。”

      一滴粘稠的、暗红色的血珠,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那声音,在骤然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陈秉直的身体晃了晃,如同狂风中断了线的木偶。高举的奏疏无力地脱手滑落,纸张哗啦啦散开,如同漫天飞舞的白色冥钱。他向前踉跄一步,第二步……然后,在所有人呆滞、惊恐、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他那穿着绯红官袍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砰——!!!”

      沉闷的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陈秉直,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刚刚还在金殿之上抛下惊雷、状若疯魔的陈秉直,此刻如同一滩烂泥般,脸朝下,毫无生气地趴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那身象征御史清贵身份的绯红官袍,此刻刺眼得如同流淌的鲜血!他身下,那暗红的血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无声地蔓延开来……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奉天殿内,落针可闻。上百名朝臣,连同御座上的皇帝、侍立的太监,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大殿中央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渍,和那具毫无生气的绯红躯体。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死寂带来的巨大恐惧。

      皇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如同离水的鱼,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无法理解的恐惧。他猛地抬手,死死抓住胸前的龙袍,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护…护驾!”掌印大太监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地划破死寂,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慌!

      殿内瞬间乱作一团!几名御前侍卫如梦初醒,仓惶拔刀,警惕地环视四周,却根本找不到敌人何在!大臣们如同受惊的羊群,下意识地向后退缩,惊恐地看着中央那具尸体,又惊疑不定地互相扫视着,仿佛凶手就藏在身边!恐惧如同瘟疫,在死寂的金殿中疯狂蔓延!

      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与惊惶之中,唯有那道玄色的身影,依旧立于百官之前,岿然不动。

      顾凛之缓缓垂眸,目光平静地落在陈秉直那僵硬的尸体之上。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终于不再是绝对的冰冷。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波动,在那寒潭深处悄然荡开。

      不是惊讶,不是愤怒,甚至不是怜悯。
      那是一种……了然。
      一种洞穿迷雾、看到棋局骤然转向另一条更诡谲、更血腥岔路的了然。

      陈秉直的死,绝非意外。更非他顾凛之所为。
      这是灭口!是警告!是谢雍那条潜藏在水下的毒蛟,被彻底激怒后,露出的第一颗獠牙!用最血腥、最直接、也最具威慑力的方式,在金銮宝殿之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悍然掐灭了这枚刚刚点燃的火星!

      快!狠!毒!不留一丝余地!

      顾凛之的指尖,在宽大的玄色袖袍内,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仿佛在感受着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骤然升级的杀机。

      他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惊惶失措的朝堂,扫过御座上那个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年轻皇帝,最终,投向奉天殿外那片依旧被浓重黑暗笼罩的天空。

      惊雷,终究还是落下了。
      以最惨烈、最猝不及防的方式。
      这盘棋,已不再是暗流涌动。
      鲜血,已经染红了棋盘。

      盛京的天,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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