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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大寒(柴、盈)
丫鬟瓦舍共六排长廊,膳房丫鬟们的房间都在节气长廊上。盈盈的瓦舍‘大寒’在长廊最末,紧挨着最北边的竹林。
盈盈走到大寒门口,门没锁,便推开门进去。
进门的瞬间,盈盈怔了一下,屋里竟无处下脚——地上满是瓜子皮,桌上的食盒攒了好几日未还了,油腻腻的碗盘堆满一桌子,桌子下面乱扔着吃剩的鸡骨头,屋里散发着一股怪味。左边床上躺着一个丫鬟,杏黄色外衣搭在床边的衣架上,想必就是玉瑾了。
玉瑾似乎听到门口有人,含混着回应:“别催我了,我今天告假了……”
盈盈踮着脚尖走到玉瑾床边,试探着叫了声:“玉瑾姐姐?”
玉瑾翻身起来,瞪着肿胀的睡眼使劲瞅盈盈。玉瑾皮肤很白,大眼睛圆脸盘,脸颊红扑扑的,身材略显臃肿,但不影响观感。她的发间只插了一只青玉簪,身上再无其他首饰。
玉瑾沉默半晌,皱着眉头问盈盈:“你哪位呀?”
盈盈指了指自己的腰牌,说道:“我是梅香。膳房的新来的丫鬟。”
“你、你……”玉瑾指着盈盈,脑袋仍在断片状态,盈盈指了指另一张床,说:“我是你的同寝,我住这儿。”
玉瑾惊叫一声:“你是我的同寝?我怎么会有同寝?马总管怎么收钱不办事啊!”
盈盈“啊”了一声,玉瑾似是察觉自己说多了,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她挠了挠头,道:“你是新来的吧,你把地扫了,把桌子擦了,正好,你不是膳房的吗?食盒全都拿回去。”
盈盈点了点头,端着水盆出去打水,回来洗了抹布,擦桌子扫地,干完了所有的活,又开窗通了通风,才走回床边休息。
可能是见盈盈如此老实勤快,玉瑾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主动跟盈盈攀谈:“你是膳房的?今天刚到的?”
盈盈答了声‘是’,手指摸到耳后,轻轻拉下勾纱耳线。
玉瑾呆了三秒,怔怔地看着盈盈的脸颊,忍不住感慨道:“膳房的丫鬟确实好看啊!”
盈盈红色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姐姐别取笑我了。”
玉瑾笑了一下,自我介绍道:“我是洒扫的,在王府做了五年了,以后你遇到困难可以来问我。”
盈盈忙点头应了,心中欣喜不已:玉瑾的五年老资历,没准能从她的口中探知紫露丹的下落。
玉瑾一边穿衣服,问盈盈:“今儿你去送膳了吗?”
盈盈如实回答:“送过了,采莲和凝露姐姐带着我们认了路。”
玉瑾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盈盈,贼兮兮地问:“有房主打赏你没?”
“有是有,我没收。”盈盈回望玉瑾,眼睛里带着清澈的懵懂。
玉瑾笑了一下,收回目光。
这会儿,通过玉瑾的神态,盈盈才品出一些反常——莫非‘打赏’另有深意?
“玉瑾姐姐,什么是打赏呀?”
玉瑾的目光在她的眼睛里探寻,反问:“你不知道?”
盈盈摇了摇头。
玉瑾摸着下巴,再问:“那你知道——你们这些膳房丫鬟是干嘛的吗?”
盈盈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送膳、摆饭、布菜、送还食盒。嬷嬷是这样教的。”
玉瑾哈哈大笑起来,朗声说:“傻丫头,哪有那么简单?每日单单送个食盒,一个月给你一两银子?这钱也太容易赚了吧!”
盈盈心头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那、那是干嘛的?”
“你既然连膳房究竟是干嘛的都不知道,为何要来王府?为何要进膳房?”
盈盈大脑发懵,如实回答:“我、我的家人病了,需要很多钱治病。我看到王府的告示,便来了。至于进膳房,是马总管分派的。”
玉瑾瞅了盈盈半晌,叹了口气,说:“膳房并非只是送还食盒那么简单。”
那股不祥的预感在盈盈心中愈发加深,她嗫嚅着樱唇,小声问:“那、那还有什么活计?”
“男人给女人钱,你觉得他想要什么?”
玉瑾的反问,直击盈盈的内心最深处,那个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答案。
她的脸庞刷得红了,两颊滚烫似发烧。
玉瑾笑了笑。
盈盈突然想起绣球拿着房主的打赏炫耀的一幕,她‘哎呀’惊叫一声,紧忙问玉瑾:“有、有的接了打赏,那她、她……”
玉瑾微微一笑:“没有那么快……别担心。”
盈盈松了口气。
玉瑾悠悠说道:“头一两回,不过也就是拉拉小手、摸摸脸蛋儿罢了。”
“啊!”盈盈失语尖叫,“那怎么能行!你的意思……她被、被拉过手、摸过脸?”
“怎么?”玉瑾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问她:“不然你以为她的打赏是怎么来的!”
盈盈急忙说:“可、可是她什么也没告诉我们!”
“谁会拿这种事出来说啊?”玉瑾摊了摊手,“这是全王府的共识。膳房的丫鬟,没有不喜欢炫耀自己从房主那里得到多少金银首饰的!至于背后付出了什么代价,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盈盈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明明、明明绣球是那样明媚可爱的女孩,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我不信,我们都是新来的。她怎么会知道打赏的意思!她没做过那种事。”
盈盈着急辩解,不知是为绣球,还是为自己。
“进这王府的,大抵都是家境贫寒之人,为奴为娼,进府之前就明白什么是打赏了。这还用教吗?更有甚者,在教坊里调教好了送到王府来——一身媚骨,专为侍奉男人的。哪有清白的姑娘会来这里?这不是自甘堕落吗?”
“不、她们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盈盈虽然嘴上替她们辩解,但心里已经打了一个疑问:因她想起翠竹、采莲的争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们好像真的懂王府的规则,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你信不信都好,反正这里的奴婢、小厮、不能说全部、只能说是绝大部分,都是冲着钱来的。只要钱给够,他们愿意做任何事。”
盈盈摇着头,依旧不愿相信。
玉瑾问:“你接受不了吗?”
“这、这怎么能接受?这以后还怎么嫁人呢!”
“进了王府的姑娘,就不再是良家女了。尤其是膳房。所以,没人会再考虑嫁人一说。”
盈盈听到玉瑾这一席话,宛如晴天霹雳——‘不再是良家女’几个字在她头顶盘旋。
“你是良家女?”
盈盈沉默。
“良家女不该来这儿的。”玉瑾叹了口气,“王府不比外面,这里是一座囚笼,所有人必须遵守游戏规则……你最好还是早点适应,免得消化不掉这里的一切,早晚受打击。”
盈盈瘫倒在床上,怔怔地出神。
玉瑾见盈盈这番模样,嘿然一笑,怅然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荣王府,何尝不是江湖的缩影呢?”
盈盈无力回答。
玉瑾的声音再次悠悠响起:“奉劝你一句,如果你想洁身自好,就少去招惹那帮房主。”玉瑾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因为——那、是、一、群、疯、狗!”
盈盈听到这话,心情郁闷至极,干脆闭上了眼。
***
当盈盈醒来时,已是申时。
不好!到饭点了!
盈盈急忙戴了面纱,快步前去膳房。
绣球、翠竹等人都已在场,每个人手里已经拿了两只食盒。绣球见了盈盈,热情地挥了挥手,“梅香,快来!”又小声说:“春雪姐姐不在。”
盈盈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采莲已经回来了,见到盈盈,嘲讽道:“你怎么不睡到明天呀?”
盈盈面露难色:“对不起,采莲姐姐,我以后不敢了。”
采莲翻了个白眼,将一个食盒塞进她手里,说:“你来的最晚,只有这个了。”
盈盈翻过盖子,‘天字第十五号’大字金光闪闪。
天十五,不是死了吗?
盈盈突然想起,柴玉笙杀了天十五,那么柴玉笙就是新的天十五!
盈盈两眼一黑。
怕什么来什么。
盈盈看了看其他人的食盒,绣球、翠竹、墨屏皆是地字双份,只有她是天十五单份。
这是什么情况……
绣球附在盈盈耳边小声说:“我们接到消息,柴玉笙和几个地字执行完任务回府了。这个叫柴玉笙的,杀了天十五凌霄,成了新的天十五。这会儿,马总管正安排小厮给柴玉笙收拾屋子呢。你这份天十五的原本该是采莲去送,她不想去,便丢给你了。”
盈盈难过地“哦”了一声——可她也不想去啊!
绣球抚了抚盈盈的头,“别难过,至少是天字,你看我们都是地字呢!”
盈盈糯声说:“你要是喜欢天字,我这份给你行吗?我去地字,一个食盒就好。”
绣球连忙摆手回绝:“不用不用,采莲姐姐既选了你,还是你去吧。”
盈盈心里猜到几分原委:天十五明明是天字,却没有人愿意跟她换,可见众人都对天十五避之不及。
果然,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就算是在这个杀手堆里,天十五的阴狠也是出了名的。
盈盈来的晚,很多菜已经空盘了。她十分沮丧地随意装了几道剩菜,盖上盖子,跟着采莲等人一起出了门。
翠竹、绣球、墨屏三人去了地字,采莲带着盈盈一起去天字。天庐道上,只有她们两个丫鬟,夕阳落日将二人的身影拉长。
盈盈看了看采莲手里的食盒,一个天十六,一个天甘十。加上她的天十五,一共三个天字。
“采莲姐姐,天字只有三个房主需要送膳吗?其他房主呢?”
“蝴蝶十三翼出去了,今晚不在府里。天十四和天十九都没回来。”
“蝴蝶十三翼是谁?”
采莲解释说:“蝴蝶十三翼不是一个人,而是白花蝶谷的十三个弟子,他们在三年前加入掠影,战胜了天十四,进了天字第一号到天字第十三号的位次。”
盈盈有些糊涂,“是十三个人战胜了天十四吗?”
“当日蝴蝶十三翼和天十四打排位,蝴蝶十三翼一直战败,直到派出时曜寒,才打败了天十四。”
“这么说来,时曜寒的武功比天十四高吗?”
“时曜寒上场之前,蝴蝶十三翼的十一人阵型败给了天十四,时曜寒加入之后,力挽狂澜,一招击败了天十四。”
盈盈悻悻地说:“十二个人打一个人,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采莲耸耸肩,嫌弃地说:“天十四一向自负的很,目中无人惯了。他不屑于单挑,每次排位都叫对手一齐上。输了这场,长长教训才好呢!”
盈盈心想:连丫鬟都对‘天十四’颇有微词,似乎这个‘天十四’,空有一身武艺,却并不受人待见。
“柴玉笙!你给我站住!”
一声爆喝将出神的盈盈拉回现实,采莲忙拉着她躲到一边,还示意她不要出声。
盈盈循声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三个黑衣杀手走来。
背对着她们的那人,身形修长,宽肩窄腰,一身玄黑杀手袍竟也能穿出凌然的气质,腰间悬挂一柄弯刀,正是柴玉笙。
与柴玉笙对峙而立的两个黑衣杀手,其中一人眼若铜铃,面带凶相,身长九尺,肌肉发达,身上的黑衣似乎不合身似的紧捆在身上,放佛要被他一身腱子肉撑破。那人腰上挂着一张金字腰牌,写着‘天字第十六号’。
另一人身长七尺,身形清瘦,戴了统一配发的半脸面具,看不清面容。他的手上戴了一只青钢爪,爪尖银光闪闪,像是淬了剧毒。腰上系了两只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腰牌上写着‘天字第甘十号’。
盈盈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们两个就是‘天十六’和‘天甘十’。
柴玉笙转过头去,淡然问道:“有何贵干?”
天十六霍霍走到柴玉笙面前,声如洪钟般吼道:“有何贵干?!你他妈少给我装蒜!凌霄是你杀的!”
天十六的话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柴玉笙没有否认,直率地坦白:“是我杀的。如何?我从他的背后——一刀捅死了他,胸前补了一刀。”
天十六听柴玉笙不仅痛快的承认了,还如此傲慢的描述细节,简直太不把他放在眼里,顿时火冒三丈,“背后捅刀子,算什么能耐?天十五的位置,可不是靠背后捅刀子就能坐稳的!”
柴玉笙轻笑嘲讽:“他连我一刀都躲不过,他有什么能耐坐天十五?”
柴玉笙的话激起了天十六的怒意,“你他妈少装蒜,我倒要看看,你够不够资格坐这天十五!”
说罢,天十六带着怒气,率先向柴玉笙出招。他左拳一挥,朝柴玉笙打来。这拳头刚劲猛烈,招式大开大合,力量感十足,放佛一拳便能将对方干翻在地。
盈盈紧着一口气,却见柴玉笙一个旋身,轻飘飘地躲开了这一拳。
天十六恨得咬牙,放言大喊:“你有本事就接招!”说罢,又呼呼两拳向柴玉笙挥去。
盈盈刚放松一会儿,又被打斗带动着紧张起来。
柴玉笙的身姿灵巧一闪,再次躲过两拳。
天十六恨骂:“你他妈孬种!”说罢,左挥一拳,右挥一拳,飞起一脚踢向柴玉笙的腹部。
柴玉笙腾空翻起一个翻斗,稳稳地落在天十六身后。而还未及天十六转身,柴玉笙在其身后扑出一掌,拍在天十六肩膀上。
盈盈吓了一跳,生怕柴玉笙使出的是那招‘西域断肠掌’。
而天十六似乎并未受重伤,他捂着肩膀、向前趔趄两步,莫名其妙地回头瞅向柴玉笙,眼中满是愕然。他似乎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输给了柴玉笙!
盈盈心中暗忖:这家伙只凭轻功就把天十六耍得团团转,而天十六受的那一掌正是他不敌柴玉笙的铁证。看来胜负已分,没有必要再打了。
柴玉笙的声音传来:“轻功不是你的强项,你的身法也不够灵活。”
天十六铁青着脸,骂道:“老子要你指点?有本事你不用轻功,我们再打过!”说着,挥起拳头又朝柴玉笙挥来。
盈盈皱眉:天十六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嘛!为什么不许对方用轻功跟他比武?太不公平了。
可这回柴玉笙不再躲避,而是反手抓住天十六挥来的手肘,紧接着手腕反转上劲;天十六手肘吃痛,身子一挺,推开了柴玉笙的控制。柴玉笙飞起一脚,踢中天十六胁下。天十六莽劲去挡,‘砰’得一声,臂脚相撞,柴玉笙收回腿来,天十六也收回了臂。天十六在杀手堆里的力量是数一数二的,他本想凭力量优势压倒柴玉笙,可刚才那一撞,他并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
柴玉笙在地八时,天十六并未留意过他。直到今天交手,他才发现柴玉笙不仅刀法卓绝、轻功了得、腿部力道惊人、就连擒拿指也使得精妙至极;更别提背后被他击中的一掌,此刻还火辣辣地隐隐作痛。
这个家伙,不光武功高,还会背后捅刀子!
太坏了!真是太坏了!
天十六瞥见站在一旁的天甘十,气呼呼地召唤:“天甘十,你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天甘十赶鸭子上架般,迟疑了片刻,终于一个跟斗翻进站圈里,两人一左一右,两面夹击柴玉笙。
天甘十的毒爪极为锋利,柴玉笙并不硬碰,每回都旋身躲过。天十六有了天甘十的助力,渐渐占了上风。
两人完全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
盈盈的心里倒不会偏向哪一边,左右都是掠影,都是仇敌。所以无论胜负是何结果,对她来说,只是一场热闹。
“你们再不住手,我要动真格了!”柴玉笙退开两步,左手握住刀柄。
天十六得意地怪笑一声,喝道:“老子今天就是来给凌霄报仇的,你当我跟你闹着玩呢!”说罢,呼呼两拳又向柴玉笙打去。
柴玉笙眼底泛起寒光,杀气外泄,一声铮鸣,弯刀出鞘。
转瞬之间,弯刀光影乱飞,连环九式斩向天甘十。天甘十对战经验十足,并不接招,反而节节后退;柴玉笙趁势飞身上前,一脚将天甘十踢飞在地,手上的毒爪‘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天甘十吃了一脚,顺势倒在地上认输。
盈盈暗笑了一下,这个天甘十恐怕本就不想打架吧。
天十六从后偷袭柴玉笙,柴玉笙来不及转头,凭感觉向后一踢,正巧踢在天十六腹部,天十六还没来得及躲开,柴玉笙凌空旋身顺势一个扫堂腿,将天十六翻倒在地。
天十六刚要从地上爬起,柴玉笙的弯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住手!”一道清脆的女声划破天际。
柴玉笙、天十六、天甘十、盈盈和采莲一齐向声响处看去,一个红衣女子施施然走来。
那女子柳叶眉、丹凤眼、高悬鼻、薄唇殷红,相貌极为美艳、神情却极为冷漠,一身绯红战袍,更衬得英姿飒爽,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她两只手腕皆绑护腕,脚登鹿皮靴,手持一根一丈长的皮鞭,皮鞭上的精钢倒刺拖在地上格格作响。腰上悬着金字腰牌‘天字第十七号’。
她正是众人口中的‘江姑娘’,掠影头目江雨霖。
采莲拉了拉盈盈,低声道:“快行礼。”
盈盈跟着采莲跪倒在地,嘤声齐唤:“江姑娘康安。”
“免。”江雨霖干脆利落地应答,走到柴玉笙、天十六和天甘十之间。
方才的战况,江雨霖全都看在眼里,此前她对柴玉笙杀了凌霄一事存疑,可方才见到柴玉笙的武功,竟比天十六高出许多,这才放下心来——柴玉笙坐得起天十五的位子。
天十六、天甘十与柴玉笙打完这一仗,输的心服口服,面对江雨霖,绝口不提位次之争一事了。
“天十五、天十六,你们二人晚饭后来我绣楼一趟,我有事与你们商议。”江雨霖此话一出,便是认可了柴玉笙的天十五之位。说罢,江雨霖转身消失在天庐道上。
采莲拎着食盒去追天十六,扔下盈盈一人。
柴玉笙察觉到身后送膳的丫鬟,于是向后瞥了一眼,盈盈惊慌失措地低下了头。
幸好柴玉笙没有等她,走在前面,转身进了天十五号院开门。
盈盈拎着‘天十五’食盒,心里七上八下地远远跟在柴玉笙身后。
在淮城和红枫谷,盈盈曾经与柴玉笙两次相遇,此刻她只担心柴玉笙会将自己认出来,于是她低着头,怂着肩,行动活像一只蹩脚的鹌鹑——努力使自己的姿态看起来跟原来不一样。
柴玉笙在门口开门锁。
盈盈趁其不注意,偷偷抬头看他,可就在那一刹那,像是被捉住似的,柴玉笙凌厉的目光直射过来,盈盈又赶紧低下头去。
像猫捉鼠似的,一个步步留心,一个躲躲闪闪。
盈盈走到院子门口时,门是敞开的。
盈盈做足心理准备:柴玉笙没有见过她的容貌、没有听过她的声音,而且他绝对想不到,掠影追捕的邵家小姐,会深入虎穴,出现在荣王府。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暗暗发誓:从此刻开始,直到离开荣王府为止,她便只是那个膳房的三等丫鬟——梅香。
坚定信念之后,盈盈再次迈开步子,走到天十五的房门前。
“房主,送膳。”盈盈在门前柔声轻唤。
“嗯。”里面的人只答了一个字,简单而干脆。
盈盈垂眸颔首,拎着食盒碎步入内。
可尽管盈盈再怎么谨慎,也不禁被房间里的布置震撼。
房间里摆设着一整套黑檀木家具,餐桌椅、书案、茶台、琴架、衣橱、斗柜、烛台、香炉一应俱全,尤其是房间最深处的一张飞翅架子床,更是奢华得移不开眼。床上放着一只无法估价的暖玉枕,青碧色的床幔柔顺地垂落在地。盈盈仔细一瞧,那竟是名为‘天香丝’的缎料。天香丝乃上等绸缎,寻常人家拿来做衣裳都奢侈,柴玉笙竟用来做床幔!盈盈虽出身士族,却也见不得这般铺张浪费。
似是察觉到盈盈观赏他的房间,柴玉笙的目光再次向盈盈投来,盈盈又赶紧低下了头。
“新来的?”柴玉笙的音色微微上扬,带着探索和好奇。
“……是、”盈盈声如蚊噫,眼睛直盯着自己的白布鞋。
“抬起头来。”
盈盈顿时吓了一跳,心里直打鼓——他为什么要她抬头?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可如果不抬头一定会被他有所怀疑……于是,盈盈微微抬了一小下,目光投向远处的地面。
她感觉柴玉笙质询的目光在她头顶扫来扫去。
而柴玉笙的脚步声响起,漆黑皮靴进入她的视线。
突然,“铮”得一声弯刀出鞘,冰凉的刀刃抵住她的咽喉,贴在她的肌肤上。
刀刃只需再进一寸,她便一命呜呼。
盈盈顿时吓傻了:柴玉笙要做什么?他该不会是想杀了她吧!
柴玉笙握着弯刀,刀身抵着她的下颌,推着她的脑袋继续向上抬头。
盈盈不得不依着这股力量抬头,但凡她稍微不听话、或者挣扎一下,刀刃便会割破她的喉咙。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是明明你不情愿做一件事,却不得不做这件事。
盈盈心里委屈至极,害怕至极。
原来,当柴玉笙面对的不再是邵家小姐、而只是一个三等丫鬟时,他的嘴脸是这样的——草菅人命、冷血无情、不听话就杀!
在她抬起头与柴玉笙的目光相撞的一瞬,她的眼眶蓦地一酸,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柴玉笙微皱了一下眉,目光从她泛滥的泪痕里收回,唇线轻挑,忍俊不禁地嗤笑一声,随即把弯刀收了。
尽管柴玉笙的笑容魅惑又勾人,但盈盈没有心思欣赏,她的心里只有重获新生的庆幸。
“摆饭吧。”
弯刀被解下,搁在了角落的柜子上。
房主说摆饭,丫鬟就不能提前离开,而是必须留下伺候,等房主用完膳,再将碗筷收回食盒,才能回膳房。
盈盈极力地控制自己频颤的手,却仍哆哆嗦嗦地从食盒里将饭菜一盘盘端出来摆在桌子上。
柴玉笙坐下来,看着面前的菜品,滞了一滞。他没法下筷子。桌上的几道菜没有一样是他爱吃的。残羹冷饭,又辣又油。
柴玉笙抬头,目光扫过在旁伺候的丫鬟。她低着头,像犯错了似的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姿曲线移动,最终定格在交叠于腰前的白嫩小手上。
腰牌被挡住了。
毕竟只是一个新来的丫鬟,不熟悉他的喜好情有可原。
不知怎么的,他的心软了半分,撂下筷子,冷声放话:“你听好了,我不吃辣、不吃麻、不吃甜食、不吃内脏、不吃重油、不吃干炸。每餐两晕两素,一碗饭一碗汤。”
柴玉笙一口气说完,端起米饭来,干嚼那份米饭。
盈盈重新审视自己挑的菜:炒猪肝、鱼香肉丝、辣椒炒肉、拔丝地瓜——确实没有一样他能吃的。
“是。奴婢记下了。”
温顺而甜糯的声音传入柴玉笙的耳中,仿若一股温热的活泉,洗濯他疲惫的身心。
柴玉笙再次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丫鬟收拾碗筷。她那不娴熟的动作,细如水葱的手指,全然不像贫苦人家出身的女子。
她有些可疑。
可方才她被弯刀吓哭的模样,全然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害怕。
她也许不是江湖中人。
也许,是个良家女。
良家女……在荣王府里可不常见…… 柴玉笙观察着她的眼睛,人的眼睛不如嘴巴那般会说谎。
他在她的眼睛里探寻着。而她却并未察觉。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宛若一汪春水,灵动而干净,一眼见底般清澈。她的眼睛似乎毫无遮蔽,只需透过她的眼睛,便能看穿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呵,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姑娘啊。
亦可用两个字形容——“单纯”。
柴玉笙心中叹息:在这鱼龙混杂的荣王府里,‘单纯’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的心思收紧,回忆起在此之前一个杏黄衣的丫鬟来给他送过一次食盒。
怎么那人只送了一回,就换成了眼前这个绿衣小丫头了?
哦,是了。柴玉笙恍然——想必是那杏黄衣丫鬟不愿伺候他,才打发这个小绿衣来的。
在这王府里,连个丫鬟都敢轻视他,他这天十五的名头,可定要好好立立威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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