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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轨
很小的时候,祝珠妍和母亲住在城北江边的一个小巷子里头。她记得邻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抵是没有儿女肯赡养的,每家每户常常门户大开,露出屋里漆黑的景象,就例如她家对门只住着个信教的老寡妇,破旧的春联映衬一座有些年份的观音像,墙边还有她亡夫的黑白照片儿,皆是点着猩红的烛火,颤颤巍巍地抖动。等到有一天烛火消失了,大家伙就心知肚明屋里的老太太也燃尽了,可惜大家伙都自顾不暇,没有谁会去一探究竟,最有良心的也不过是在街道办事处的人下来时多说两句,然而大部分人讲的都是模糊的话,甚至一言不发。这里说得难听点几乎算个贫民窟,有些老人家未必上过户口,这春去秋来究竟走了多少人,没有谁说得清楚。祝珠妍在巷子口的社区诊所出生时,周围都是一片死寂。
祝丽水不是本地人,她那口音显然是江南一代来的,不过无人在意她的来路。她怀着孕不清不楚住进来,难免遭人白眼,好在有个慈善的老太太让她住上楼。祝丽水白日在外工作,夜里回来照顾老人,一来二去倒是和这“房东”感情颇深。给老太太准备一日三餐,就不用再给多余的房租,后来祝珠妍出生,老太太还伺候祝丽水坐月子。所以祝珠妍自幼对老太太有感情,从前还以为她就是自己的奶奶。名义上,这只是个好心人提供的住所;但祝珠妍愿意说是自己的“家”。母亲出去干活时,祝珠妍不用上课就会陪在老太太身边,听她讲些老掉牙的故事——她总是很喜欢听,老太太一年四季坐在摇椅上都会搭着条针织外套,散发着一股苍老的草药香。谁知道不过几年老太太就被天爷收走了,也不是安稳地去,而是极可怜地不慎从楼梯上摔下来,等祝珠妍放学回来,老人家的血迹都干涸了。那一幕给祝珠妍的影响太坏,她不相信奶奶六十几岁就这样不体面地死了,她干枯的手腕还挂着一块斑驳的表,由于实在太瘦,简直是摇摇欲坠。祝丽水尽可能给老太太处理后事,并且硬是拦着不让她参与尸体的焚烧,但她还是偷看着了,因为太痛苦,两只眼睛都流下源源不断的眼泪。
那年祝珠妍才刚满十岁。
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小老太太的故去,房子里就剩她们母女二人。老太太走后,母亲像模像样给她弄了遗像挂在家中,每天祝珠妍就得在奶奶的目送下出门。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抗拒去看那幅遗像,因为她不能接受自己所亲近的奶奶和这巷子里其他孤苦伶仃的老太太一般,都被挂在了不干净的墙面上。她总是做梦,梦见奶奶直愣愣地盯着她,笑而不语。于是她睡醒时就冷汗连连了。
祝丽水从不苦着她的吃穿用度,还给她报了家旁边的私立小学。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做,早些年社区环卫工作做得不好,居民往江里头扔垃圾是常有的事,每次祝珠妍下学回家走过那条江,都会闻到江流反上来的混着鱼腥味的恶臭,几乎把她熏得头昏脑胀了。这时她背着母亲买的名牌书包,穿着绣花小皮鞋,心里就十分困惑起来:她光鲜亮丽,却要回到那个灰扑扑的小房子去。当玩得好的同学提出要和她一起回家,祝珠妍总找各种拙劣的借口掩瞒,等那些真正的富家子弟都散去了,她才敢拐进这深不见底的小巷,回家里去泛黄的老冰箱中找母亲预留的午饭。
小学毕业后,祝丽水终于将她接走,搬进了一处商品房中。在那之后许多年,祝珠妍都睡在自己漂亮的房间里,可她还是会梦到那腥臭的巷子,死气沉沉的记忆阴魂不散追着她跑,让她不得安宁。哪怕现在住进黄家的大宅亦是如此。
早晨醒来时她就面色憔悴,去洗漱又撞着黄将钰,对方像避瘟神似的避开她,让她心里一阵难受——她和黄将钰初中就认识,中学那几年磕磕碰碰简直家常便饭,黄将钰从来都只是和她拌嘴,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避之不及?黄将钰也不愿和她搭什么话,点了点头就出去了。这样的疏离从黄将钰回来以后就日复一日上演。
遇见黄将钰的第一年,是母亲鼓励她参加校园运动,还说跑跑跳跳有助于长个,祝珠妍才去参加了排球训练。起初,黄将钰捏着她的申请表,十分看不起她:“个头这么小,还想打排球?”话里话外是嫌她看起来娇气,手上也没劲。可祝珠妍便是那不服气的性情,黄将钰越是这样说,她就越要证明自己可以——她不允许谁看扁了她。所以自黄将钰无意中挑衅到她后,她就每天傍晚都在排球场训练,格外看重她成绩的祝丽水没有阻拦,祝珠妍就练得更勤奋。她个子并不能窜得多高,可身体柔韧,未必不是一个优势,最终的考核里她高分通过了,正想找先前看不起自己的黄将钰理论一番,黄将钰就递了一瓶水来。
“喂,你刚刚那几下都不错嘛!有时间一起练习?”
她们很轻易就成为了朋友。公立学校管理严格,黄将钰成天穿着校服,阿迪达斯的运动鞋在学生当中不算罕见,又被她穿得极脏,祝珠妍自然没想过黄将钰会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甚至相比之下,祝珠妍更像个千金小姐,常挑剔黄将钰过分不拘小节的毛病。直到黄将钰有天请她到家里做客,她来到那个花园一般的大房子,看见屋里迎出来的佣人叫黄将钰“大小姐”,她才意识到自己蠢得可笑。
她摆脱不了低微的身份,她是阴沟里的老鼠,无根无源,被母亲包装后自以为可以光鲜亮丽地生活,现实总会给她泼一瓢冷水。她在黄将钰家中如坐针毡,吃着那个被黄将钰称呼为“桂姨”的人端来的小糕点,那种甜齁得她窒息,像在讽刺她一厢情愿的对黄将钰的幻想。
桂姨是黄将钰的保姆,清楚她们那时的关系。如今祝珠妍住了进来,桂姨客客气气地称呼她为“二小姐”,但叫黄将钰从来都是“小钰”这乳名。夜里备的鸽子汤宵夜却只会给黄将钰一人,看她的眼神也尤为奇怪。祝珠妍就在这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下焦躁不安,她和黄将钰从一开始就不在一条轨道上,甚至不是两条相安无事的平行线,而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轨。
“二小姐,吃早餐了。”桂姨的声音在洗手间外响起,“老爷说你喜欢花生汤,我给准备了一点儿。”
“......好,我就来了。”
母亲和黄叔叔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她还是如此惶恐,在黄家有种寄人篱下的无助。她洗了把脸,推开门,决定下楼去吃早餐。等她到了饭桌边,还在咬着三明治的黄将钰立刻就弹簧似的起来,叼着剩下的面包去往玄关处,那动作行云流水,明显一刻也不想多呆。
祝珠妍的食欲荡然无存。
这样的鬼日子还要过多久,她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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