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星星的人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泰戈尔《飞鸟集》
　　我和楚灿约定——每周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相互补课，一天在她家、一天在我家，轮流进行。
　　清晨的朝阳早早地为自己穿上了橘色的外套，开始在东方的云边漫步，它以为自己躲在云雾里，无人能找到它，奈何这耀眼的橘色是可以透过云层的，因为云层是水做的，而水是透明的，世人皆看穿了它的小把戏，却始终没有揭穿它，只是微笑地抬头望着它，每日拿它当个乐子，玩弄过后便再也不记得它，但它每日自以为在云雾中窥探世人的神情，其实朝阳与世人各自心怀鬼胎，却也乐在其中。大清早我被一阵燥热给弄醒，嗓子干涩得像是撒哈拉沙漠中的扬沙，急需一场甘露来救急，好让我尘归尘、土归土。既然想要喝水，何况天色已经大亮，我索性就起床开始洗漱，一切收拾好后，我去了附近的小公园跑步。
　　草地上星星点点的小花沾满了露珠，这些躺在花瓣上的小珍珠们晶莹剔透，它们好像总是笑盈盈的，没有一丝烦恼，就算打个滚失足从悬崖上掉下去，也只会进入下一个乐园——光洁的叶片中央，继续着它们的欢乐。阳光穿越树叶的缝隙，一缕一缕地散落在地面，它独自来到人间，却在坠落时狠狠地拽着那些嫩绿的叶片，顺带着它们的灵魂砸向大地，它以为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殊不知那些深灰色的暗影便是最有力的佐证。我踩着这些斑驳的影子匀速地跑着，这些影子却在快速地消失，刚才还晴朗的天空瞬间变了脸，似乎要下雨了，我又急忙跑出了公园，向家的方向奔去，还好它们之间的距离很近。
　　刚刚走进家门，一阵电闪雷鸣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大滴大滴的雨斜斜地落向窗户，噼里啪啦的声音让人完全忘记了清晨还是晴空一片的光景。夏天的雨一直如此，来得凶猛，走得洒脱，没有一丝的优柔寡断，但是它却全无用处，它不能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不能够“一场秋雨一场寒”，它来人间走一遭，走后的空气中依旧是无尽的闷热。很快这场雨就停了，阳光重新洒落，前不久还湿透的大地即刻便蒸发掉所有的水气，恢复了夏日本该有的干燥，刚才的那场雨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好像白来了一趟，纵然它敲着锣打着鼓弄出了巨大的声响，最终也只像个马戏团的小丑一般，匆匆退了场，成为了一场笑话。
　　一个白天的时间，我马不停蹄地写作业，一是不能落下和楚灿约定的学习进度，二是每当写完一页题目的成就感为我带来了快乐。晚饭时我收到了一条信息，来自我的同学——孔落遥。他要还我一个月前借给他的足球，问我晚上是否有时间，我立即回复了他，并约好了时间和地点。
　　孔落遥是坐在我斜后方的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他上学期才从外地转学来到我们班。说起来，我和他还挺有缘分。他来学校的第一天找不到教室，正在询问我身旁同学的时候被我听到了，我一听竟然这么巧，就主动把他带到了我们教室。由于他是新转来的，班主任担心他跟不上学习进度，于是安排他和我之前提到的那位女学霸组长做同桌，组长的座位在我后面，孔落遥自然而然就坐在了我的斜后方。但班主任和我都没想到的是，他的成绩异常的好，完全可以和我的组长相匹敌。孔落遥是个沉默腼腆的人，而组长是个不可一世的人，所以他们俩很少说话，总是组长严肃地问一句，他微笑地答一句。有时候，我真的很生气组长对他的这种傲慢态度，我觉得她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温柔的人。不能因为别人的脾气好，就对他耍脾气。但是每次我看到孔落遥带着笑意的神情时，我想对组长发的牢骚就全部吞回了肚子。由于我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同学，我觉得我有责任带他进入我们男生的圈子，他也很乐意和我的几个好哥们儿融为一体，经过一个学期的相处，我们几个好兄弟已经无话不谈了。更重要的是，他最喜欢的球队是拜仁，和我一样，只是我喜欢帕瓦尔，而他喜欢托马斯·穆勒。不过这也好过我最好的朋友喜欢利物浦，每天嚷嚷着要让拜仁和利物浦一决胜负，目前为止，这两支球队在欧冠的夺冠次数相同，但我总是乐此不疲地和他争吵，有一次我们甚至打了一架，后来还是没有决出胜负，我们总是在争吵后和好，在和好后争吵。拜仁和利物浦哪个更厉害，于我们而言，毫无意义，但这种毫无意义的攀比却让我们一直联系在一起，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吧。不过好在孔落遥和我拥有同样的立场，每次我问他：“孔落遥，你说拜仁是不是最牛的？”他都会很用力地点点头，气得我最好的朋友咬牙切齿地抛下一句：“反正利物浦是全世界第一！你们不懂！”然后便气呼呼地走了。上个月我们一起踢完球后，孔落遥想再练练，但他的球坏了，我就把我的借给他踢。接着就临近期末考试，大家都忙着复习没时间再踢球了，我就让他假期再还我球。
　　我们约在市体育馆旁边一个新建的足球场见面，离我家并不远，我决定伴着夜色走过去，约莫二十几分钟便可以到。
　　结果大约十分钟后，我就到了。不知是我高估了到足球场的距离，还是低估了我走路的速度，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差不多十分钟。于是，我打算坐在足球场门口的一处台阶上等孔落遥。
　　早晨下过暴雨后，天气晴得让人不敢相信，雨水好像真的带走了一切阴沉和潮湿。因此，晴天过后的夜晚，星星布满了整个夜空，繁星的璀璨和人生的辉煌究竟哪个更加炙热呢？或许是一样的，它们都用尽全身的力气释放着光和热，碌碌无为的人如同躲在云后的星星，奋力拼搏的人如同靠近月亮的星星。保尔·柯察金看不到天上的星星，却成为了明亮的一颗；墨索里尼看得到天上的星星，却黯淡得遭人唾弃。我想到，我尝过星星的味道，其实就在几天之前，但却感觉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层冷汗。我闭上眼睛努力地回想楚灿那晚对我说的话，“一颗超级好吃的糖......一颗超级好吃的糖......”，我暗示着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我的手心一凉，像是被冰震了一下，那股凉意开始向整个手掌蔓延，是无法抵挡的寒冷刺骨。一种恐惧深入骨髓，我不敢睁开眼睛，因为我知道，又是它，又是另一颗星星。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外面的光芒，我抗拒地睁开了眼睛——又是同样流动的光，又是同样耀眼的金色，还是那么的晶莹剔透，还是那么的冰凉湿润。突然我变得有些生气和愤怒，这几天的安慰瞬间土崩瓦解，原本平复的心情又被丢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我猛地把这颗星星举到了眼前，我要仔细看看它，把上次没来得及看的全部补回来，我倒要看看这个折磨我好几天的小玩意儿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它并不全然透明，它的内部零散地分布着细小的气泡，以及一些金色的、仿佛尘埃般的碎屑，星星的中央源源不断地将光芒运输出来，像是一个无底洞般没有尽头，却充满了无限的力量，也是骇人的力量。紧接着，熟悉的感觉又一次侵袭了我的身体，我的手臂和手指又被它操控了，我知道，我将要吃下人生中的第二颗星星了，它被我自己的手塞进了我自己的嘴，最后还要再进入我自己的胃。我知道，它的味道并没有改变。只是我厌恶它了，它便索然无味了，甚至还有点让我反胃的恶心，我的胸口似乎有点堵，甚至延伸到了嗓子眼，但我并不在意，无非是又吃了一颗星星，无非是又多了一桩怪事。我突然觉得这些星星很可笑，我对自己的安慰也很可笑，因为我的内心确实是恐惧的，恐惧的不是星星，恐惧的是未知。未知，才是这宇宙中最恐怖的事物。呵！我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然后我发现口中变得有点咸，原来刚才我流了眼泪，眼泪滑过脸颊、顺着嘴角流到了舌尖，我用手背擦干了泪水。
　　“路麦，我来了！”孔落遥站在了我的面前，一双荧光绿色的球鞋映入了我的眼帘。
　　“嗨！你这球鞋真炫！”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
　　他的眼睛和往常一样，依旧带着笑意。足球场里的照明灯远远地照射着黑夜中的孔落遥，我背对着灯光，他面对着灯光。这束灯光印在他的眼眸中，透过他的眼眸，我才看到了这束灯光。他的眼睛像一潭清水中滴了墨汁，眼底的笑意和水中的墨汁一起慢慢地晕开，这双清澈的黑色眼睛蕴藏着无尽的温柔和静谧，我没有读过F·S·菲兹杰拉德的《夜色温柔》，但是看到孔落遥的眼睛后，这个书名就立刻蹦到了我的脑海中，单从字面意思来讲，我认为这是再贴切不过的形容了。
　　他把我的球递给我后又一次道了谢，我站起身来，和他一起走进足球场。他很高，我在同龄人中不高也不矮，和大多数人差不多，而他却比我高出半个头。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一样高，他却每天在我面前叫嚣着他比我高，因为我天生很瘦，和麻杆儿似的，而他胖乎乎的，自然显得没我高，因此他就整天和我比身高，我很看不惯他这种嚣张的气焰，于是也不依不饶地进行着比较。但是，面对比我们高出半个头的孔落遥，我们之间的较量是微不足道的。孔落遥天生一副运动员的身材，高大的身躯，健壮的手臂，腿部肌肉的线条匀称分明，就像真正的足球运动员一样，散发着健康的活力，我们几个都羡慕不已。
　　我们走到球场旁边坐了下来，球场上有好几路不同的群体各自练习着传球、射门、防守......
　　“星期六拜仁对多特蒙德的重播，你看了吗？”孔落遥问我。
　　“我睡了懒觉，起床后看了后半场。但我爸告诉我，上半场那一球可是穆勒进的。”
　　“对，那一脚可厉害了。我为了看全场，在放假的第一天放弃了睡懒觉的机会。”
　　“对了，你放假有什么打算啊？要出门旅游或有其他什么活动吗？张小磊一放假就立马去乡下的奶奶家度假了，可太爽了。”张小磊就是我之前提到的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小学和初中都是一个班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就想每天写写作业、踢踢球、看看球赛。我前两天买了新足球，改天咱们可以试试它怎么样。”
　　“哇塞！那可太棒了！”
　　这时，一个球滚到了我们坐的地方，我站起来把它踢了回去。
　　“咱们也来练练怎么样？最近没踢球，脚都痒痒了。”我提议道。
　　“好啊！”
　　在我们球队中，孔落遥是前锋，我是中场，所以我们之间传球的默契至关重要。我的内侧传球已经很熟练了，但外侧传球始终练不好，还容易崴脚，每次传出的速度慢到让人难以接受，最离谱的是，有时候我传出的球会偏离方向，因此我打算好好练习一下。我们就这样传着球，没想到却渐入佳境，吸引了三四个大概二三年级的小学生围观。后来他们嘴里不停地喊着哥哥，让我和孔落遥带着他们一起踢，我们便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和这些小弟弟们一起在这绿茵场中奔跑。
　　踢完球后，我们又坐在刚才的位置，打算休息一阵，将身上的汗风干后再回家。我们又聊了聊作业的进度，他毫无保留地给我讲了讲一些学习的技巧。我本来想要告诉他我和楚灿相互补课的事情，但一想到他和组长的相处一定让他觉得女生都不够通情达理，这件事讲出来还挺难为情的，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接着，他干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孔落遥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信封，压平微微翘起的边角，用双手将信封递给我。
　　“路麦，请你收下它。”
　　“这是什么？”我从他手中接过信封，疑惑地问他。
　　“一封信。”他平静地说道。
　　刚才踢球时的汗水浸湿了信封，握在手中潮潮的。这封信很薄，轻飘飘的，仿佛轻轻一吹它就随风而逝了。
　　“这是我写给你的。不过请你答应我，你拿回家后先不要拆开看，等到今年秋天的时候再拆，好吗？”
　　“为什么啊？这么神秘，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啊？”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等秋天你就知道了嘛。答应我，好不好？”
　　“好吧，我答应你。秋天再拆。”
　　后来，我们又坐着聊了很久。足球、下学期的计划、我们几个好朋友出来玩的约定、哪位老师最优雅、哪位女同学最漂亮......东拉西扯地聊了许多，天色将晚便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后，我将孔落遥给我的信放进了我床头的抽屉里，将台历往后翻了几页，看到“八月七日立秋”，按照我们的约定，那时候我就可以看这封信的内容了。冲过澡后，我躺在了床上，想到了星星。
　　是的，我又吃了一颗星星。想着想着，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开始生气，我在和整个宇宙的星系赌气。反正吃了星星对我没什么影响，就是每天让我吃一颗也无所谓，无非就是一颗糖而已，我还巴不得每天吃到免费的糖呢。
　　踢完球后的疲倦让我很快进入了深度的睡眠，那一夜，我睡得格外的香，也没有做任何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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