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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干戈起
屋内,众人围着暖炉坐,炉火正旺,茶香氤氲。
在许观玉看来,眉毛下挂两铜钱,长相与声音同铜钱一样方正的少男问简明景,“明景兄,你如何看这事?”
简明景道:“见因果者,未必能悟因果,困人者,未必不自困。”
楚长生困人也自困。
济世庄众人皆在因果网内,若众人中有人强行破局,便是以因改果,反乱天道。
莲花寺戒律,不妄动,不插手,只点化。
先前许观玉与天残派的人打斗,简明景并未阻拦,因他持戒不杀,但无权要求外人遵循。
他对天残派的弟子已言“祸必及身”,广沙等弟子仍执意行杀,后遭许观玉杀劫,此乃自业自得。
许观玉出手,杀业已成,日后亦需自承其果。
他初见许观玉时劝她止杀,是尽僧人之责,庙中不阻她杀,是容她人自历因果。
这是许观玉的劫,也是简明景的劫。
因,早已种下。
“哎呀。”那少男皱眉,看起来跟锦囊带子系紧似的,“明景兄,我可听不懂这些,甚么因啊果的,我只知晓楚庄主把无关人困在这,就是不对!”
一旁的明心大师对那少男微笑,她捻动佛珠,温言道,“阿弥陀佛。楚庄主若存加害之心,诸位施主恐早已身登极乐。”
“楚庄主所邀前来的医谷中人非但解了各位所中之毒,还以玉露丸调养诸位经脉。楚庄主此番相留,不过请诸位稍安勿躁,待她说完未了之事罢了。”
屋内众人闻言,先是沉默片刻,继而嗡嗡议论起来。
落花观的二师姐名唤怀若晴,她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眉目间隐有慈悲之意。她静坐如松,周身隐有气流盘旋,显然内力已至臻化境。
她说:“楚庄主,恐怕就是她所讲的阿别师妹。在座年岁小的弟子们或许未曾听闻,但与我同辈的,想必都还记得,三十年前震动武林的镜苑一事。”
怀若晴此言一出,屋内几个年长的长老神色骤变。
就在气氛凝滞之际,绝情门五长老缓缓抬眼,她将倒满烈酒的青瓷茶盏往右手旁的桌上一放。
“镜苑之事,江湖上谁人不知?当年这师姐阿离不知因何缘故身亡,三日后,两人的师父戈华大师又横尸镜阁,师妹阿别却消失。”
“是。”乾元宫大长老沉思,“当年江湖传言,阿离大侠是练功走火入魔而死,可偏偏她刚死,师父就遭人毒手,又正因阿别大侠恰时不知所踪,于是便有阿别弑师的传言传出。”
怀若晴不疾不徐接道:“自从戈华大师坐化后,镜苑一夜分崩离析,汴州四绝之一的镜苑,就此不再。”
说到汴州四绝,在座稍年长的江湖人不禁面露唏嘘之色。
数十年前,汴州地界上有四家门派技艺超绝,并称于世,其中便有这镜苑。其门人弟子,使的是一口柔韧异常的软剑,剑法走的是“缠、卷、抖”的路子,招式似春水绵绵,与寻常硬剑的直来直往大相径庭。
只可惜,这门派在一夜间树倒猢狲散,那手神鬼莫测的软剑功夫也几乎就此绝迹江湖。
提起这旧事,不由又让人心生感慨,也更添几分对眼下济世庄的忧虑,今日在场诸派,能否全身而退?
怀若晴见众人神色,知她们已想起镜苑旧事,便要继续说道:“我记得,镜苑还有一奇事,便是门下百余弟子,无论亲传外门,皆从祖师之姓,统一姓......”
一声“嗒”的轻响,棋子落盘的清响打断了她的话语。
屋内角落,许观玉与齐俊生对坐,两人正旁若无人地对弈。
怀若晴见状,便也不再言语,众人又心思各异,无人再追问她说的话,话题又渐渐被引回别的事上。
而在角落。
齐俊生一袭杏黄长袍,耳垂还有未消下的红,衬得他肤色愈发白净。他这身衣裳,是许观玉给他换上的。
棋盘上大势已定。
许观玉执的白棋已无生路,黑棋将白棋逼至枰角一隅。
棋局至此,胜负早分。
齐俊生轻敲枰沿,示意终局,但许观玉垂眸,似未闻未觉,片刻,她又拾起一枚白棋。
白棋落下,既不能活,也不能杀。它孤零零被围在黑棋之中,可许观玉就是下了。
齐俊生盯着这手棋,眉头微蹙,心道:许观玉分明是稚童赌气般的随手一着。她下棋毫无章法可言,白棋东一子,西一子,不成势也不固守。
棋枰即心镜,许观玉棋风如此,心性可知。
夜雪初停,院内松枝低垂,偶有积雪滑落。许观玉突然掀翻棋局,黑棋白棋飞溅而出噼啪作响。
齐俊生怔住,一枚白棋落在他衣袖上,又滚落到手边。
他不懂,自己又是哪里做错惹得许观玉不快,他下棋分明已小心翼翼,暗中让许观玉许多子,生怕赢了触怒她,又怕输得太多显得刻意。
他自问自己已是如履薄冰,揣摩着许观玉的心意,为何还是引得许观玉不快?
棋枰翻倒瞬间。明心大师的茶盏停在唇边,她目光扫过满地棋子,叹道:“三年不见,许少侠这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许观玉嗤笑一声:“你们出家人就爱管闲事?”
她看眼明心大师又看眼简明景,又见明心身后把眉毛皱成布的莲花弟子:“一个和尚说我杀气太重,两个和尚劝我回头是岸,怎么,你们莲花寺没别的事做了?”
明心大师面无半分愠色,她见许观玉眸中怒火,道:“许少侠如今倒比以往鲜活许多。”
灯灭尚知复燃,剑折犹可重铸。
若一个人连半分心头火都无,与那没有生气的朽木有何异。
明心大师看得分明,许观玉心中堵了多年的气,如今总算是吐出来了。
许观玉面上浅笑,回她:“鲜活?沾了那么多人活血气自然鲜活。”
明心似叹非叹:“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犹如满月,本无亏损。[1]”
许观玉眉头皱起,她说:“你又要说甚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了?”
怀若晴身后与许观玉年岁相仿的青袍弟子笑出声,冲她喊道,“明心大师这是在说‘佛性如月’呢,却没想到你连月亮是圆是扁都弄不清!”
许观玉反唇相讥:“你们也改行替和尚敲边鼓了?月亮圆扁,与我何干?”
那弟子被她这话一噎,也不恼,反觉得有趣,从怀若晴身后窜出来,走到许观玉面前,从旁拿出了棋罐,拉起齐俊生让自己落座。
“久闻许道友名号,不若和我下一盘棋,让我见识见识!”
许观玉抬眸定定看了她一眼。
她的名号?
白棋“啪”地拍在棋局上,震得棋盘微微一颤。
赵天恩暗自思忖,许观玉内力深厚,落子如杀,江湖传言的观玉恶鬼果然名不虚传。可她倒要仔细瞧瞧,许观玉这恶究竟是真,还是假。
齐俊生站在许观玉身旁,垂首敛目,俨然一副小厮姿态,他不敢出声,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渐渐铺开棋局的枰上。
只见许观玉执白,落子依旧天马行空,全然不依常理。而赵天恩的黑子跳脱,穿梭不定,看似飘逸,实则也是野路子。
两人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只不过是臭棋相逢,格外糟心。
齐俊生眼皮一跳,只觉荒谬,他抬眼去看赵天恩,见她嘴角微翘,显是看出许观玉棋力粗浅。他将头垂得更低,眼观鼻,鼻观心,只盼这棋局早些结束。
许观玉浑然不觉,还问赵天恩:“这子如何?”
赵天恩轻咳一声:“……许道友下棋颇有一番新意。”
甚么颇有新意,分明是许观玉在自寻死路,她再如此下下去,不出五手,必输此局。
未等许观玉对颇有新意四字作出反应。
“嗤——”
窗纸骤然破裂,剑光在屋内闪出一道凄冷的光。
暖炉旁的大汉正举杯痛饮,忽感颈后一凉,他反应极快,粗壮手臂猛地一扫,手掌便向身后的蒙面人横扫而去。
大汉暴怒:“何方鼠辈!”
蒙面人不格挡,肩头硬挨他一记,像是故意借力倒飞出门,还撞翻架屏风。
“好胆!”大汉怒喝一声,他大吼,“拦住他!”他身后衣裳裂开,是方才被剑锋不小心划到的,“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大汉的两名同伴围在蒙面人身旁。
“跑啊,怎么不跑了。”大汉一脚踩在蒙面人左手上,他冲同伴道,“摘下他面巾!”
蒙面人在剧痛中挣扎,眼看自己面巾要被扯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邱宣!你还不救我?!”
话一出口,踩着蒙面人左手的大汉,名唤徐良,他脚不自觉地松了力道,本能回头看向屋内的邱宣。
就这分神的功夫,剑锋已到眼前。
不知又从哪窜出更多的蒙面人,徐良同伴已然不敌。
徐良仓促侧身,左肩一凉,他闷哼一声,“邱宣竟派你来灭我的口?好!那我便说,他才是当年......”
就在这时,一道白虹贯月般的身影从门外掠入。
来人正是济世庄庄主楚长生,她背对众人搀扶徐良,左手却按在其后心要穴,声音中满是愤怒:“何人敢在我庄内行凶!”
说罢,楚长生纵身扑向最先的刺客,两人相撞时交换了个眼神。
蒙面人运起轻功离去。
楚长生合起折扇一指,“贼子休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房顶又“轰”地炸开,传进一阵笛声,音调忽高忽低如同鬼泣一般。
顿时大乱!
穿黑衣长袍的绝情门弟子与芳华门男弟子撞作一团,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忽有一人惨叫着瘫倒在地,此人胸口处插着飞花派的小刀。
人群里有人尖叫:“昇阳府!我看见是昇阳府动的手!”
众人随声转头,只见着个丐帮弟子打扮的人手里拿着青竹棒。
她见众人都在看自己,不满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啊!”
“诸位!且住手!”楚长生痛心疾首,“济世庄邀各位前来本因楚某的个人恩怨......”她衣袖上还沾着点点血迹,“如今诸位却在楚某眼前兵戈相向,楚某心如刀绞啊!”
她向四方团团作揖:“无论诸位有何恩怨,且看在楚某面上暂歇干戈,楚某并不想诸位毁了这场诛恶大会。”
此刻众人都上头了,怎会有人听她的话。
屋内角落。
齐俊生在许观玉的要求下撑开油纸伞,坐在许观玉身旁,他左手撑着油纸伞,右手撑在榻上,因靠着许观玉,面上有些无措和恼怒。
“哎呀哎呀。”赵天恩叫起来,她躲过向自己飞来的小刀,“许观玉!你棋也太臭了罢!”她连连摇头,“不和你下,不和你下,我可不和你下了!”
赵天恩回到怀若晴身旁,与同门结成两仪阵,共守玄门。
这时,许观玉才终于落子。
棋局上,方才被围住的白棋仅仅靠弃子,就将整片黑棋大龙的气眼堵死。下一瞬,她又掀翻了整个棋局。
她同齐俊生起身站在一起,眼神落在院内已没了气的徐良,邱宣二人身上,忍不住道:“真有意思。”
寒风卷雪,满院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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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大般涅槃经》,是佛教核心思想之一,意为所有生命本具觉悟之性,如同圆满明月,即便暂时被乌云遮蔽,光明亦不曾真正消失。
这里明心大师是想对许观玉进行破执念、点化及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