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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美人
相府门口。
周遭环境清幽寂静,道路俨然,看守的侍卫形容肃整,气势凛然,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满嘴獠牙凶神恶煞,镇守着这百年的簪缨世家。
好生气派。
掀开帘布后只瞧了一眼,少女便在心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眉梢微微上扬,想起来自己应得的巨额报酬。
料想这样的富贵人家出手,二百两黄金也只是洒洒水的事了。
宁芜内心安定下来,回头搀扶着虚弱苍白的雇主从马车上下来。
原本在看到有陌生车辆停在府门口时,离得近的几个守卫们皆脸色不善,他们架着刀枪棍棒缓慢靠近,做好了驱逐警告的准备,可当看清来人的脸后,纷纷脸色大变,忙不迭地恭请着两人入门。
失踪断联多日的二公子回府,这等天大的喜事他们这些奴才自是万万不敢拦的,几个有眼色的已经立刻去通知夫人了。
通报的小厮腿脚十分麻利,不大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儿。
被引着一路穿花拂柳,宁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相府里的光景。
进入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后,才发现别有洞天,入眼尽是雕梁画栋、曲水流觞,精致秀气的假山盆景如同鬼斧神工,错落有致地铺展开。
典雅清贵,玲珑有致。
每寸布景都能够看出来是主人花费心血布置的,精雕细琢,只是人在这样的院墙下去抬头仰视时,总会生出被无形的规矩律条框住的约束感,如同在华美的金丝鸟笼里遥望远空。
穿过曲水长廊,宁芜被大管家请到了招待宾客的正厅。
大管家圆脸小眼,身形发胖,裹在一身灰色的长衫马褂里,笑容和蔼,跟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一般。
他说起话来声音缓和,条理清晰,微微俯身,态度恭敬地请宁芜落座。
“姑娘既然救下二公子,那以后自然就是相府的贵人,劳烦您就先在此歇息片刻,夫人稍后会来亲自答谢您。”
宁芜轻轻点头。
她捧起翠色的琉璃茶盏,浅啜了一口泡得醇香的茶汤,眼睛惬意地眯起,而后将其推回放到桌子上。
热气氤氲,升腾起来浮在半空。
少女秀美的面容在白雾中若隐若现,垂着眼睫,素手交叠在腿上,姿态端坐地四平八稳,“既然如此,那就劳烦您了。”
说罢她不便再过多言语,唇片紧抿,闭上双眼,气息匀长,流露出一副不愿再与人过多交谈的模样。
大管家刚想问出嘴试探的话哽在喉头,一时间有些憋闷,只是没料到,这么一个青涩的小丫头片子竟敢直接不给他面子,让他吃闭门羹。
相府的大管家虽说是奴才,可借着相府的势,常年斡旋在朝廷诸多官员的名利场中,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或是阿谀奉承的谄媚,或是故作清高的虚伪,亦有捧高踩低的真小人……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来到这相府的,高低都会给他几分薄面,无一例外都对他和颜悦色、客客气气的。
长此以往,大管家心底便情难自禁地滋生出居高临下的轻蔑,站在高位上审视着相府每一位到访的宾客。
不着痕迹的打量目光落在少女身上,滑落至她腕间那一点斑驳黯淡的碧色时,他眼底轻慢更甚,表情依旧恭顺,嘴角上勾些许。
怪不得,原来是个没眼力劲儿不识货的。
待会儿等夫人前来,自会寻法子将这没眼力劲儿的黄毛丫头打发了去,留在府里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毕竟近些日子里无论是京中还是府内,都算不上太平。
“你就是那位救下二公子的姑娘吧。”身着一袭杏色素衫的谢夫人款步走进正厅,笑容温雅,广袖生香,视线从上扫到下,“如今靠近了仔细瞧着,倒真是个钟灵毓秀的机敏姑娘。”
三四个垂首低眉的年轻丫鬟跟在她身后,簇拥着谢夫人坐在主位上。
女人气质卓然拔群,清凌沉静似一泓湖泊水,眉眼间略带几分倦意疲惫,明显是为了谢嵘失踪一事而操心劳累的了。
平日里对付多了阴晴不定、心狠手辣的巫医师父,宁芜对这样温柔的女性长辈有些不自在,她唇片半张着嗫嚅许久,才艰难地吐出来几个字。
“不用谢,是他雇佣我的。”
谢夫人许是瞧出来了她的窘迫,只笑眯眯地看着宁芜,态度温柔至极,仿若和风细雨,“不必拘谨,相府又不是什么会吃人的地方,你且安心。”
这话刚说完,她嘴上便话锋一转,直接开门见山地询问起来,瞳仁漆黑如点墨,嘴角勾起的弧度客气礼貌又不失风度。
“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报酬?毕竟你既救下我儿,就算是与我相府结下了天大的恩情,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好生答谢你才是呢……”
说到报酬,宁芜一下子来了精神。
“二百两黄金!”
“这是我护送令郎时就谈好的约定,夫人如果信不过我,可以先跟他对质,再来交付此次的佣金。”
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能不能拿到都是个问题。但既然那谢小白脸的老爹是当朝丞相,应该不至于会赖掉这个账吧?
思及此,宁芜抬头看向谢夫人,不肯放过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会赖账吗?
“当然,二百两黄金能够换来我儿的性命,简直这是一件再划算不过的事情了。不过如今这些钱财姑娘是打算如何带走呢,还是说,去成安钱庄里将其全部折算换成银票?”
银票固然携带方便,但身为大齐皇家钦定的钱庄,从里面兑出来的银票,自然只限于在大齐境内流通。
如今天下三分,局势动荡。
大齐左邻西魏,北靠水云,滚滚陵江波涛汹涌,做了大齐天然的东侧屏障,再往南去,便是毒瘴丛生的荒山野岭。
如今堪堪才到深秋时节,尚未入冬,水云人便已经开始频繁南下,抢掠大齐边境的牲畜草粮,北部边境不断爆发小规模的战争冲突。
此为大齐的外患。
西魏君主则素来狡猾阴狠,口蜜腹剑,屡次违背盟约,背刺盟友,将附近的势力搅弄地乌烟瘴气,而自己做完缺德事儿后转身就缩进以黄沙丘壁支起的屏障里置身事外。
三股势力之间铆足了劲儿想要吞并彼此,曾签订过不少条约,但不管是长期的还是短期的,总会因为各种利益冲突而作废,变成一纸空文,如今的边境可谓风声鹤唳。
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下,西魏国君率先推出银票,快人一步地狠狠搜刮了不少两位邻居兜里的金银财宝,等大齐和水云反应过来后,再去想办法保住自己国库里的银钱不外流已经为时已晚,只能闷声吃下这个哑巴亏。
这乃是大齐的内忧。
谢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宁芜。
“这么多沉甸甸的金子,总归是不便携带的。”
从女人身上蔓延出丝丝缕缕的檀香,宁静醇和,令人仿佛置身于肃穆佛堂,神经都不自觉放松下来。
“不用换了,夫人。”
宁芜不假思索,眼神清澈,态度认真地对她说,“我此次入京城还有寻亲的要事需要处理,这些钱财自然可以寄存到我长辈亲戚家中。届时我可以将这钱财直接带走,不会耽误您很多时间的,劳夫人费心了。”
一连串的撒谎信手拈来。
真假混杂,叫人完全猜不透。
比如她确实是有事来京城,还受人所托要来寻人。但她在京中没有亲戚长辈,只有一个刚刚通过威逼利诱收下的老滑头车夫。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防备心深重的宁芜纵使想破脑袋估计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位谢夫人究竟在隐晦地试探什么。毕竟她久居深山,对朝堂时局的形势可谓是一无所知,自然不会猜测到对方现在已经将她视为敌国派来的细作了。
谢夫人一顿,显然是没料到宁芜这番反应,话术拙劣青涩,浑身上下尽是破绽,天真到近乎愚蠢。
现在这样的人也能当细作了吗?
虽然心底思绪万千,但她表情维持地依旧温和,声音细软,“那既然如此,我这就吩咐下人去给姑娘好生准备着。”
两人在客厅中捧着通体青透碧亮的茶盏,状似有意无意地闲聊,谢夫人各种迂回含蓄的手段都使尽了,却硬生生没能从这小姑娘嘴里撬出来半句有用的消息。
她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可不像表面展示出来的这么简单。
到底是什么身份?
救下谢二究竟是刻意为之还是路见不平?
事情的诸多细节只有在她儿子醒来之后才能对证,所以如今是必不可能叫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携带着出自相府的黄金离开的。
二百两黄金,也就是两千两的银票,相府底蕴深厚,百年簪缨世家,自然是不可能掏不出来区区两千两银票的。
用以拖延的手段罢了。
谢夫人想着。
既然这位钟灵毓秀过头的了姑娘还没寻到亲,不如就先留下来放到眼皮子底下,这样若是再出事端,也便于处理。
“如今天色已晚,姑娘护送我儿奔波劳累,不妨就先在府内暂且住下,待好好歇息后,再去京城内找寻亲人,如此一来,也不会太耽误你们的团聚。”
身形纤瘦单薄的少女喜形于色,脸上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眼神亮晶晶,“那就多谢夫人了!”
不多时谢夫人要去看望自己昏迷不醒的二儿子,带着歉意便起身离去,而宁芜则被两位丫鬟领着带去了厢房休息。
更深露重,枯瘦枝桠横斜在窗边。
细碎的月光被分割的支离破碎,零零散散落在窗下的案台上,上面摆放着一张昏黄铜镜,将一屋摆设尽纳入其中。
宁芜不喜身边有人侍奉,在确认两个丫鬟都离开房间后,她才放下床前的帷幔,躺下来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留着的一盏烛火跳跃闪动。
火光微弱,和着稀薄月色,在窗下案台前的铜镜中映出一张美人的脸来,模模糊糊,看不清五官,穿着瞧上去像是府内大丫鬟们身上的衣服形制。
她如同鬼魂一般,又像是没有根的浮萍,孤零零地站在床前,直勾勾地盯着帷幔掩映下的床头位置。
宁芜呼吸均匀绵长,意识早已陷入黑沉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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