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山野

　　林方好也跟着哼哼两声，回头拿剪刀撬开木板。

　　东西被一一拿出，一整套书籍、玉兰烛杯、线香、彩绘桃花瓷碗、螺钿首饰盒......摆在桌上，很快就堆满了整个桌面。

　　箱子里还有，没有地方放，林方好用手扒拉，睡裙、袜子、护手霜、补水面膜、电动牙刷、洗手液？......扫地机？

　　林方好一脸问号地看着越来越不对劲的礼物，指节轻轻敲着这台扫地机，玩笑地问她：“正玉，你是嫌我家里太脏了吗？”

　　杨正玉挑眉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给你买些生活用品而已。你大学才毕业又辞了工作，又没有收入，在我家住一直都是你买菜做饭，我要工作不能来照顾你，只能花钱补偿。

　　来来来，乖乖叫声姐姐来听听，姐姐再赏你点零花钱花。”
　　林方好心花怒放，顺势贴过去谄媚地叫了一声金主姐姐，抱着她胳膊乱蹭求包养。

　　邹雅青早早看透了林方好的把戏，将手里把玩的香珠放下，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正玉，好好坏心眼逗你玩呢。

　　你不知道吗？她的零花钱比我们的存款加起来都多。就算你拿出全部的工资，也不够她造的。”

　　杨正玉瞪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邹雅青:“......啊？！这么有钱吗？”

　　回头看到林方好装傻，一个劲咧嘴笑，想起刚刚大言不惭说要包养林方好的话。

　　杨正玉一时间羞红了脸，恼羞成怒抓着她的脑袋疯狂摇晃，想把她刚刚说话统统甩出去。
　　“啊啊啊啊啊，快忘掉我刚刚的话！”
　　“可恶！可恶！可恶！”
　　“你明明那么有钱，我辛辛苦苦打暑假工赚了几千块钱，带你去吃的大餐算什么，你也张得开嘴？”
　　“骗子，我要磨碎你的大珍珠敷脸！”杨正玉恶狠狠地表示。

　　林方好被抓的脑袋左摇右晃，伸出两只手想要拉住她的手腕，摇头摆脱她的爪子。

　　开口想为自己辩驳：“是你说人生第一桶金要宴请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去的。正玉，冷静，冷静啊！”

　　手还没碰到杨正玉，她自己就突然停手了。
　　林方好暗道不妙，完全不觉得她会轻易放过自己。

　　事实如她所料，杨正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来，双手买猛地钳住她的肩膀，被逮住的林方好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完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听到她愤怒的声音在她耳边咆哮：“你之前送我的那些首饰是不是......我以前问你是不是很贵？你跟我说是买了人工养殖的淡水珠，就几百块，是不是也在忽悠我？

　　“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不是说那些东西都是你从小攒到大的吗？怎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随随便便送人？！你一有钱也不能乱花啊！林方好你个败家子！”

　　杨正玉每年都会收到林方好亲手做送的首饰，自己参加比赛的时候会佩戴。

　　十八岁生日时，曾收到过她送的一组多宝软璎珞，璎珞从上到下排列由珍珠成串，米珠穿成花纹上下相连，主圈珍珠由大到小排列，由彩色小宝石点缀，下圈镶宝金珠吊坠分隔开，串珠左右对称几乎没有色差。

　　从前杨正玉年纪小看不出门道，也就顺理成章的收下了，现在她一定是要还回去的。

　　林方好都快要跪下了，立马含泪解释：“是淡水珠，淡水珠！一点都不贵，亲爱的金主姐姐，我怎么会骗你呢？”

　　可惜杨正玉已经完全不相信她的花言巧语了，羞耻和愧疚已经蒙蔽了她的双眼，一个劲的折磨林方好。

　　可能动静闹得有点大，陈爷爷竟放下手里的活从外面走了进来，扶着门框劝说：“都是好朋友，莫要吵架，莫打架咯”

　　杨正玉立马放开她，把双手放在桌上像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一脸乖巧的坐正，表情尴尬的摸了摸头发，解释：“陈爷爷，我们闹着玩呢！没打架，没打架。”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小院里，树荫斑驳，风吹而过，珊珊可爱。

　　看着陈爷爷背着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远。邹雅青也憋不住了，双手抱住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杨正玉和林方好对视一眼，林方好立刻露出谄媚的笑脸。

　　杨正玉白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肉暂时放过她。

　　——

　　冬天的太阳下山很早，林方好把饭菜端上桌时，天完全黑下来。

　　众人吃过晚饭后，准备各自回家，林方好到院门口和他们道别。

　　离开前陈引乔交代她，院子里的桥还没弄好等他明天搬些木材上来补完，先不要从桥上过。

　　看着他们的车走远后，林方好进屋，放松身体躺倒在软软的沙发上，发出舒服的喟叹声。

　　静静的躺了会，外面突然吹起了风。屋后的竹林被吹得哗哗作响，林方好听着竹叶细细碎碎的声音，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若有所思地听了片刻，轻轻拉动身边人的袖子，温声细语的提议道：“我们去楼上露台坐会儿怎么样？”

　　杨正玉有些犹豫：“大冬天的，外面还刮着风呢，好冷！”
　　林方好：“上面有火箱，不会冷的。”
　　“去看一会儿书，放松一下？顺便也透透气，你在医院里陪了我这么久，闷坏了吧。”
　　杨正玉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同意了。

　　拉着林方好的手和她互相扶持着跳上楼。

　　林方好推开露台的木门踏出去，入目就是青竹万千。

　　清风乍起，竹子被吹得微微颤动，竹叶摩挲发出沙沙细响。

　　晚风从山隙间吹到她们身上，带着白天日照的温度，暖暖的非常怡人。

　　她将露台上的灯打开，顺手插上烤火箱电源，铺好毛茸茸的毯子后，靠坐在靠墙的沙发上，耐心等待杨正玉把拿书过来。

　　山上草木丰盈，空气格外清爽。大自然的山林里充斥着天然白噪音，特别适合放松身心。

　　后面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等的人很快到了。

　　杨正玉将怀里抱的书放在沙发前的木桌上靠过来坐，拿起一本半新不旧的书在林方好眼前晃动。

　　焦黄色的树叶书签夹在这本书大概三分之二的页数，露出系着棕色丝带的一角。

　　杨正玉低头随意的翻动着书页：“这本还没看完？”
　　林方好点头，伸手拿过书：“好久没看书了，总是分神。”
　　杨正玉：“正好今天把它看完吧。” 说完她靠回沙发上，拿起自己想看的那本书自顾自的看了起来。
　　林方好取下书签，翻到从前停下的地方继续阅读。

　　这本书篇幅并不长，林方好翻开书看了两页，突如其来的心绪起伏，很快便忘了前文。

　　她闭了闭眼，放下书，眺望着不远处的山川，远处空山寂寂、叶落无声。

　　“叮咚”，消息声突兀的在安静的露台上响起。
　　杨正玉拿起手机，是妈妈发消息说了寄来的补品和零食，明天早上会送到家。

　　将这件事告诉林方好，杨正玉笑盈盈的对她说：“这两天你害我担心这么久，可得好好罚你。”
　　林方好笑道：“说吧，想要什么。”
　　杨正玉：“就罚你......明天给我做一桌好吃的。”林方好的腿已经好了许多，可以简单的活动了。

　　烹饪对她来说不麻烦，只不过要多花些时间罢了，欣然接受这个惩罚。

　　林方好看了一眼杨妈妈的短信，忧心忡忡的说：“正玉，你来这里这么久了，真的不要回家一趟吗？”
　　杨正玉：“不用不用，我妈知道你能照顾好我。”
　　林方好：“可是......”
　　杨正玉摆了摆手对她说：“没有可是。”

　　林方好没在多说什么，翻了两页书，又再次合上了，心浮气躁的看着外面的竹林发呆。

　　杨正玉并不打扰她，安静坐在一旁认真地翻书

　　林方好嘴巴细微张开，又闭上，嗫嗫嚅嚅的说出了憋了一下午的话。

　　“正玉。”
　　“嗯？”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杨正玉明显一愣，显然没想到她纠结的是这个。
　　但是，杨正玉清楚她是一个认真到有些偏执的姑娘，于是放下书，表情严肃且认真对她说：“你知道的，我当时是在开玩笑。”

　　林方好细细的睫毛正在微微的颤动，嘴唇轻抿着。

　　杨正玉抬头，对上那双清澈圆润的双眼，顿时觉得心像泡在酸水中。

　　她不用说话，只要用她那双沉静眼睛静静的看着对方，盈盈水光就足以让人动容。
　　杨正玉心想：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再不能有铁石心肠的人了。

　　杨正玉理清思绪，坦然不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把直接内心的最真实想法告诉她：“我没有怪你，我愿意照顾你。我和雅青姐只是想逗你开心，别不多想了，好嘛？”

　　林方好勉强笑了笑，张了张嘴想说话、想解释自己不是再纠结这个。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遂改口问她“正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吗？......”

　　她的声音合着晚风轻轻柔柔，轻易将杨正玉的思绪带回学生时期。

　　她们在同一个初中读书，但是不是同班同学。

　　开学几个月后，原本是走读生的林方好突然申请住宿。

　　女生寝室楼就数她们艺术班人最少，还有多余的床位，理所当然的分到了她们这栋楼。

　　在被宿管阿姨通知会来新成员的一个星期之后，杨正玉见到了她。

　　她一只手拖着黑色布行李箱，提着水桶脸盆、背着巨大的旅行书包从楼梯口经过，埋头向上冲，迎面撞到下楼准备练舞的杨正玉。
　　她被吓了一跳，后退者让出了位置，背包撞到金属护栏上。

　　发出“叮——” 的一声。

　　杨正玉扶住了快摔倒的她，透过午后阳光散射的霓虹光，看见了她的脸。

　　散乱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一些黏在她的脸颊上，遮住了她半边轮廓，兴许是那天的阳光太刺眼，模糊了她的五官。

　　可她的眼睛清晰无比，光芒从窗外洒进来在她的瞳孔上聚集，让杨正玉突然想到了野外涓涓流淌的溪水里，一颗沉在河底的小石头。

　　一个刚刚结束荒野求生的冒险者，这是杨正玉对她的第一印象。

　　杨正玉和同寝的朋友都是舞蹈生，林方好是突然加入寝室的。
　　最先来的一群人练舞和吃饭的搭子都已经固定，林方好很难融入她们。

　　就这样不咸不淡的相处，度过了三个学期。
　　直到初二的时候，她分享零食的时候，礼貌性的问她要不要，没想到却得到了林方好的回应。
　　说过第一句话之后，至此两人开始有了交集，渐渐成为朋友。

　　后来才知道林方好是转学过来的，和自己班上的同学也不熟，而自己是她唯一的伙伴。

　　算起来，和她认识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家人，只知道她住宿前一直住在伯父家。

　　想来自己对她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所以今天才有这么多是非。

　　——

　　“正玉，你在学校，有听过我同学怎么称呼我的吗？”林方好的问题打断了杨正玉的回忆。

　　杨正玉摇了摇头。

　　“土肥圆，哈哈！想不到吧，我还有外号呢。”林方好乐不可支的告诉她。

　　杨正玉心像是被撞了一下，缓缓移开视线，不敢看她亮晶晶的双眼，咬牙到：“确实想不到。”

　　林方好解释：“他们叫我这个，是觉得我又土又胖。”

　　“我爷爷那时候超级忙，不记得给我买新衣服和鞋袜，我轮换着穿那几件旧校服。

　　那时青春期在长身体，穿的那种衣服没有弹性，布料裹着我手脚肉都挤出来了，可滑稽了！所以同桌男生就一直笑话我，我不敢和他吵架，他却得寸进尺。”

　　“他以为我不换洗衣服，每次见我都是一脸嫌弃的表情。我们俩又班主任被安排坐在一起，没人愿意和他换位置，他只能把桌子移开。

　　他天天骂我，我也忍不了，就和他打了一架把他揍哭了。

　　结果他更讨厌我了，变本加厉给我取各种外号嘲讽。虽然我不太在意别人的话，但是一直被他这么说真的很烦，不过还好我现在不胖了，就没人能这么说我了。”

　　杨正玉眼睛湿润：“你现在脸也圆圆的，胖胖的人也很可爱。”

　　林方好泄气，决定再不和练舞的人聊高矮胖瘦：“好吧。其实那同学说的没错，我的确挺土的，我也不懂打扮自己，和同学又没有共同话题......和大家格格不入。”

　　林方好感叹：“说起来，我们家从祖爷爷开始就住在山里，当初我离开家去外面上学，其实过得很不开心。”

　　“你是我在外地上学被人嫌弃时，第一个接纳我的人，也是我在外面第一个朋友。”

　　“说真的，家里也不是一直都很有钱......我的现在零花钱是爷爷拼命赚来的，我们家当时卖了房子和地办果园和农场。

　　陈爷爷今天说的山地从前都被卖出去过，后来又被爷爷花钱收回来了。”

　　江临早些年发展得很好，这里水土丰沛、物产丰富。
　　林家以前也是个富裕的家庭，家里的良田山地非常多，大多用做药材和木料生意。

　　后来因为各种不可抗力，生意一度停滞，最后甚至连年亏损。
　　然而偏偏幸运女神格外不眷顾他们，林方好父母意外去世了，一家人只留下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和才上小学的孩子。

　　林爷爷为了养活生病的孙女，拿出所有积蓄卖地卖房，重头开始学习做果园生意。
　　包下合适的山头买好果树，一心扑在赚钱上，几乎是住进了山里。

　　为了让她有人照顾把林方好托付给他亲大哥那边。
　　可是终究是外人家，始终不太方便，于是她都选择寄宿。

　　两边的亲人隔得远，很多事情都要靠她自己解决。
　　可她终归还是小孩，照顾自己都照顾不全面。

　　有一次学校安排体检，林方好想起穿了一双破洞的袜子，她怕被人发现，偷偷的穿着鞋子踩上仪器。
　　很不巧被人发现，班主任上前呵斥，同学们都回头看，导致林方好后来都很怕老师。

　　林方好自嘲：“我那时候是真的蠢，有一次返校爷爷忘了拿生活费给我，我回到学校才想起来。上课的时候被饿得肚子疼，也没不敢借老师的电话打给他。”

　　杨正玉听完她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后，沉默不语，偏头深呼了一口气，提醒自己冷静，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杨正玉用手擦干净泪痕，轻咳一声，问她：“那你那个月怎么过的啊？”

　　林方好看她哭了，赶忙将桌上的抽纸塞给她，着急道：“我不说了，说了还惹得你伤心。”

　　杨正玉接过纸巾说她想听。

　　林方好没办法，停顿一会，接着说道：“你一定猜不到，我们学校后山有一棵好大的栗子树，掉了一地的果球没有人收，我经常偷偷翻墙出去捡栗子。”

　　杨正玉不可思议：“这么巧吗。”
　　林方好点点头：“其实也不全是巧合啦，其实是附近居民种的。他可能发现了我，提前用竹竿敲下来让我捡。”

　　杨正玉放心了：“还好你没饿肚子。对不起，让你想起了这么多不开心的往事。”
　　林方好毫不在意：“嘿嘿，没关系。我当时可开心了，每天都可以跑出去玩，我还在哪里碰到过正在屯粮食的松鼠呢！”

　　“正玉，我和你讲这么多，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不用去猜我送你的东西贵不贵了。钱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有钱没钱的生活我都经历过。
　　财富来去如流水，但是人和人之间的因缘际会不一样；它们万般难求，一旦得到国就很难再失去。

　　所以即使送给你再贵重的东西，你也不要觉得为难，因为你已经给了我更珍贵的东西。”

　　杨正玉听完，愣愣的看着她，随后轻轻靠回沙发上，身体微微向后仰，欣慰的感叹：“真好，你一直都是这样。”

　　林方好歪头：“嗯？什么样？”

　　杨正玉没有直说，只是用手指着露台外后山。
　　带着满是欣慰语气的问林方好：“好好，你知道在我眼中你是什么样子的吗？”

　　林方好懵懵的摇摇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她指的地方是林方好家后山，那里种满了毛竹。

　　“还记得高二期末我参加的那场舞蹈比赛吗？”

　　“舞蹈老师的师姐有个很厉害的徒弟参加过洛桑，当时她要和我同台。老师总是拿她的动作和我比较，还让我看她的视频学习。

　　我当时心气重不服输，每天晚上偷偷加练，最后韧带拉伤哭着想退赛。

　　当时你逃晚自习来医院陪我，还喂了我好多鸡汤。你或许想不起那些话了，但是我永远会记得。”

　　山风呼啸而过，竹子被强风吹的左右摇摆、此起彼伏，满山的竹叶层层翠染，好像浪潮汹涌的碧海。

　　林方好的耳边有杨正玉温柔声音：“你给我写了好多信，一直在告诉我别放弃，一切总会变好的。”

　　这些竹子一直生长在这里，山间连年的风不停吹拂，竹子根系发达，牢牢的抓着土壤，从不曾倒下。

　　“你还记得吗？第一封信的结尾，你教我的那首诗：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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