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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丝
“你都这样了,叫我如何安睡?!”
话一脱口,楼远也觉出几分失礼的急切,仿佛二人之间有何牵扯一般。
他喉结微动,随即敛容正色,改口道:“楼某并非忘恩负义之徒。慕神医既不愿多言,楼某自不会强问。”
稍作停顿,他语气更显笃定:“今夜,我守着你。”
“不可!”慕笙清拒绝得异常强硬。
他早在楼远来之前便服过药,眼下尚能维持体面,若再拖得久些,寒毒彻底发作时的狼狈与不堪,他几乎能想象对方眼中即将浮现的怜悯。
屋内炭火噼里啪啦,慕笙清手指蜷紧棉被,压下喘息,偏过头去,避开那双过于关切的桃花眼,固执道:“……请你出去。”
见他态度坚决,楼远眸光微黯,心中不免渐生愧疚,思来先前自己屡次试探、疑心于他,定然让人心有芥蒂。
他不再坚持,退后一步道:“那楼某守在门外,慕神医安心,有事唤一声即可。”
说罢,他转身推门而出,并未回头。
木门合拢的刹那,慕笙清强撑的意志瞬间溃散,忍不住地哆嗦,呼吸急促,脊椎隐隐窜起剧痛,如同冰锥刺骨,激得他浑身战栗。额间覆满冷汗,眉睫之上似有冰霜凝结,他死死咬着唇,没让痛吟声泄出半点。
榻边炭火烧得极旺,却与他隔了一层冰障,透不进半分暖意。
一夜过去,慕笙清蜷缩在衾被里隐忍煎熬,直至天际泛白,周身蚀骨的痛楚才如潮水般渐退,紧绷的身体一松,彻底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门外,楼远椅靠门框静守整夜,同样不曾合眼。
后半夜簌簌落了一场大雪,临近天明方歇。冬晨曦光浸润天幕,停云山薄雾弥漫,阳光穿透雾气,洒落竹间积雪,景致清绝,恍若世外。
攻耳尖轻动,凝神听了片刻,房中许久未闻压抑声响,只余一片死寂。他心头一沉,料想对方许是昏厥,正欲推门查看,忽觉衣摆一重。
“师父……”
睡眼惺忪、发丝蓬乱的小丫头迷迷糊糊抱住他的大腿,脑袋瓜一点一点的,犹在梦中。
紧随其后的杨信年见状,脚步顿了顿。虽疑惑楼远为何大清早守在自家小主人屋门口,却没敢多问,上前道:“大人莫怪,小阿暖晨起惯来寻小主人梳头,这是睡迷糊了。”
说着俯身抱走孩子。
“无妨。”楼远不在意地摆手,眼神落在温暖那乱糟糟的头顶上,一言难尽地问:“她这头发每日皆是如此?”
杨信年惭愧一笑,“老奴手拙,束发之事素来是小主人亲手打理,只是小主人的手艺……咳,也仅止于整齐罢了。”
总归比披头散发的强些。
说话间,温暖已清醒些,仰起脸眨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甜声唤道:“美人哥哥!”
楼远对她回之一笑,朝杨信年伸出手,说:“梳子给我,我来吧。”
杨信年愕然,“您、您还会扎头发?!”
“略通一二。”楼远弯腰自然将小丫头抱至椅中,指尖轻轻卷起她炸起的发梢,怕人不相信,他补道:“简单的样式会一点。”
他取过木梳,为温暖梳顺打结的软发,动作熟练流畅,不多时,便挽好两条匀称的麻花辫。
杨信年立于桌侧看得目瞪口呆。
他暗自琢磨,观楼大人年纪,应当早已及冠,模样生得俊朗,又精通女儿家的活计,兴许家中已娶了妻室,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这样一想,他看向某人的眼神顿时了然感慨。
楼远若知晓他心中所思,怕是要当场喊冤,他分明还是个清白未娶的好儿郎。
三两下,头发扎好了,温暖兴冲冲跳下椅子,跑到老杨叔面前转了个圈:“杨爷爷,好看吗?”
杨信年笑着夸道:“好看!咱家小阿暖最好看!”
“那阿暖也去给师父看看。”小丫头一听,蹦蹦跳跳要去敲慕笙清的屋门。
“等等。”楼远伸手拦下她,视线先是投向杨信年,状似无意地问:“杨叔可知,昨夜有西离刺客摸上了山,慕神医仁心仁术,怎会招惹那等人?”
昨夜声响不小,可这一老一少浑然未觉,那西离死士定不是头次来,他们必定知道些什么。
“刺、刺客?”杨信年笑容一僵,急道:“小主人受伤了?!”
温暖一双圆眼睁得老大,也在焦急地等他的下文。
两双眼睛直勾勾望着他,楼远无端感觉荒谬,好像自己成了他们唯一的主心骨。荒唐的念头一闪即逝,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仍堵在门前,无声散发着压迫。
“未曾。”见杨信年方寸大乱,楼远勾唇恍然,眸色沉了沉。
闻言杨信年长舒一口气,速即面露忧色与困惑,避重就轻道:“唉,不瞒大人,老奴也着实想不通。我家小主人向来深居简出,平日除了上山采药,便是为邻里义诊,从未与人结怨啊……”
楼远眯起眼睛,知他不会说实话,便放弃迂回,话锋一转打断道:“但慕神医的身子极不寻常,手脚冰凉,难以回暖,又是何故?”
杨信年那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因这句话猛地提起来,一时犯了难。
“师父是生病了!”温暖抢先出声:“每个月都会这样!”
她歪头又有些不解,“可是……昨日不是生病的日子呀?”
每月皆发?绝非普通病症,是毒发。
楼远眼眸骤然阴沉,正待再问,杨信年将温暖抱紧了些,截过话头,语气恭敬且仓促道:“劳大人挂心,小主人仅是旧疾复发,熬过便好,无大碍的。”
他眼神游移,顿了顿似是权衡,补充道:“况且……昨夜的刺客,也并非头一回。每次……每次也都没出什么大事。”
果然不是头一遭。
楼远心头窝火,他们与西离究竟有何深仇大恨,竟值得对方屡派死士?
东云防线何时松懈至此?能让西离刺客来去自如,却无半点风声上报?
秦松然是干什么吃的?!
电光火石间,种种疑团与怒意交织,楼远还没理出个头绪,就听杨信年战战兢兢道:“……大人辛苦,若暂无他事,不如回房歇息?”
一番试探对峙,他也品出其中些许弯弯绕绕,这位大人哪是单纯报恩,分明是别有目的。
楼远眉尾一挑,下逐客令?
主人家病重昏迷,仆从不急着入内服侍照顾,反倒有闲心在此与他周旋。
这对主仆,问题果真不小。
他自是忽略了自身气势慑人,挡在门口,才逼得人家不敢妄动。
楼远眼底无一丝笑意,没再追问,沉声吩咐道:“杨叔,去烧些热水。你家小主人醒了,该用得上。”
杨信年如蒙大赦,连忙放下温暖,匆匆转身赶往灶房。
支开了人,楼远径直推开那扇紧闭的屋门。温暖亦步亦趋跟着他进了屋。
半边晨曦涌入,映亮一室清寂。炭盆里的炭火已然烧尽,床榻之上,棉被高高隆起一块,像个小小的鼓包,一截瘦削苍白的手腕无力地垂落床沿,暴露在冷空气里。
楼远轻手轻脚上前,掀开被子一角,露出慕笙清那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他整个人闷在里面,捞出来时,额发被虚汗浸湿,贴在脸侧。
羸弱,矜薄。
似乎风一吹就散,那虚亏的样子,让人觉得轻而易举就能摁断他的脖颈。
楼大人坐在床沿,小心翼翼托住病美人的后颈,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又执起他裸露在外的手腕,灼热的温度刚覆上皮肤,慕笙清泛白的指尖便轻微动了动。
眨眼间,又没了动静。
楼远挑眉,对他也太不设防了!
他捂了捂那手腕,想将它塞回被中暖着,然而接触到被面的刹那,一阵尖锐的刺痛猛然深入手背。
他倏地停下,迅速抽回手,只见手背上多了几个细细的血孔,缓缓渗出血珠。
“美人哥哥,你手怎么流血啦?”温暖凑过来,眨巴着眼睛,也不害怕,想了想说:“别碰师父的被子哦。”
楼远垂眸看着渗血的手背,问:“为何?”
温暖低下头,说:“不知道,师父从不让阿暖碰他的东西。”
楼远狐疑,目光重新落回棉被。这次他没贸然伸进去,只慢慢掀起一角,晨光照亮被褥内侧,就见银针森然林立,闪着幽幽寒光。
楼远瞳孔紧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悸充斥心脏。这人竟在安睡的卧榻上,布了这等致命的机关?!
万一夜里翻身不小心拽住被子,岂不是要被扎成血窟窿?更何况,谁知这针上是否淬了剧毒?
他再次看向手背,渗出的血珠仍是鲜红色,幸好,没毒。
不对!昨夜他明明给这人盖过被子,当时怎么毫发无伤?
“热水来了!”
杨信年端着盆热水急急进来,见慕笙清昏迷不醒,脚下趔趄,差点将水盆摔出去。
“杨爷爷,小心!”还好温暖眼明手快,扶住了他的胳膊。
“多谢小阿暖。”杨信年稳定心神,将热水盆在床头搁下,忧心忡忡地凝视榻上人。
楼远道:“你们出去吧,此处有我。”
杨信年迟疑道:“这……这如何使得?您乃贵客,怎能……”
话未说完,便对上楼远自上而下瞥来的视线,他虽端坐榻边,一身闲适,却暗含不容置疑的威压。
“慕神医于我有救命之恩,”他斩钉截铁道:“楼某自当饮水思源、以德报德。”
“……那便,有劳大人了。”杨信年拗不过他,终是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温暖退离。
待人走后,楼远随手给手背上的针孔上了药。随后用巾帕入热水,拧得半干,勾起慕笙清的下巴,轻柔而仔细地试去他额间的薄汗。
谁能想到,执掌锦衣卫、手段狠厉的指挥使,还有耐心亲手照顾病患?
众锦衣卫:想象不到!
拭净面庞,又给人细细擦过颈侧和手腕。
做完这些,他没有停手,倾身探了探布枕,其中虽无银针,但在枕下摸出几枚淬了毒的尖锐暗器。
楼远眉头紧蹙,转身打开墙角的竹柜,从中寻出一床干净正常的棉被。他用火钳拨旺盆中炭火,而后利落地换下那布满银针的被褥。
期间,慕笙清始终昏沉,面色唇瓣皆失血般惨白,若非胸口尚有微弱起伏,静默得与死人无异。
楼大人忆起昨夜对方为自己掖被子的情形,依葫芦画瓢,将被子边缘严严实实压紧,把病美人裹得密不透风。
压实被角时,指尖不经意划过慕笙清浓漆如墨、冰凉顺滑的头发,他动作一滞,绽开一抹不怀好意、近乎顽劣的笑容。
……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停云山的天际犹如火烧般,云层中宛若有金色沙砾徐徐沉淀、下落,层次分明,织就一片的朱砂色霞影。
“咳咳……”
慕笙清这一觉睡得浑身乏力,犹似被车轮碾过骨头,一寸一寸都抽着疼。
他勉强支起一只胳膊,缓慢从床榻上坐起,手指摸索棉被,他一愣,这不是昨晚盖在身上的那床。
他迟缓地眨了两下眼睫,看上去有点呆,垂首时,一截编得齐整的麻花辫自左肩滑落。
慕笙清虽是个男子,但不反感女子发式落在自己头上。或许因相貌出众,幼时家中长姐常以他发丝为玩趣。
他颇为新奇地捻了捻那发辫,往日冷隽的神态也随之柔和了许多。
恰在此时,楼远推门而入。
慕笙清闻声望去,眸中含笑。他本就生着一副清冷淡漠的容貌,抬眸时神情静谧,凤眼微扬,唇色浅淡,是那种清透澄澈如山底濯濯泉水的美。
流动的烛火莹莹闪烁,他冲楼远牵起极淡笑意,眼波流转间,似画中现世的江南美人,温润生辉。
这一笑,楼大人不由怔在原地。
他自诩恃容傲物,异域风华冠绝东云,此刻却觉自惭形秽。
只一眼,莫名生出一种错觉,好似烛下有人候他归家,正当新婚燕尔、琴瑟在御之际。
“你编的?”慕笙清指尖绕了绕发梢,轻声问。
老杨叔和温暖皆无此种手艺,有胆量近他身的,除却眼前人,再无其他。
“昂……”楼大人尚沉浸在错觉中未能回神,本能应声。
“手艺不错。”
“那是!”
楼远后知后觉地体会羞赧,所幸他脸皮一向堪比城墙,面上波澜不惊,倒是耳尖通红,掩于墨发下,没丢人现眼。
他本意心存戏弄,才为对方编了这发辫,没成想他是欢喜的。
“师父,你醒啦!”温暖这时冲入,像只雀儿般扑到床边。杨信年跟在后面,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
“那……你们聊,楼某先行一步。”楼远耳根热度不减,匆忙撂下一句,便慌不择路逃离。
屋内霎时宁静下来,杨信年递上粥碗,看慕笙清慢条斯理啜饮,眼眶红了,道:“小主人,您可算醒了……若真出了什么事,老奴万死难辞其咎,更无颜去见娘娘……”
“杨叔。”慕笙清放下粥碗,淡淡警告。
杨信年登时收声,自知失言,躬身告罪:“是老奴糊涂了,请小主人责罚。”
“师父师父,看阿暖呀!”小姑娘察觉气氛沉闷,忙凑上去,晃着脑袋展示自己头上工整的麻花辫,试图驱散那份凝重。
慕笙清盯着她的发辫,唇边扬起淡笑,朝她招手:“来,阿暖,到师父这儿来。”
温暖欢天喜地爬上床榻,慕笙清看了看那发辫,又碰了下自己肩侧那一缕。
这手法,出自同一人。
“师父和阿暖一样。”温暖怕手雀跃,“都有漂亮的辫子!都好看!”
慕笙清温柔揉了把她的发顶,浅笑点头。
其乐融融的一幕,杨信年不禁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感叹道:“小主人,这位楼大人……瞧着应是个心善的。”
慕笙清闻此,眸子微动,没接话。
杨信年斟酌着词句,继续道:“老奴瞧他照料您,细致妥帖,编发的手艺也极熟稔……想来在家中,定是常为妻儿打理,是个知冷知热、会疼惜人的。”
“您昏睡时,是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事事亲力亲为,老奴想搭把手都近不得前。这般体贴周到……怎么看,也不似心怀叵测之徒。”
慕笙清安静听着,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这份“照顾”,原是基于对方骨子里的君子之风与已成习惯的“家室之责”。
这份恩情,于情于理,都该郑重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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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论如何讨媳妇
楼远笨拙且专注地给慕笙清掖被角,内心暗忖:本大人如此体贴入微,简直世间少有。
门外老杨叔偷看,感动抹眼泪,“这楼大人真是好人……会照顾人,家中夫人好福气。”
落到楼远耳中,只听见那句“夫人”,得意洋洋强作镇定。
咳……看来会照顾人,果然是项了不得的本事。
众锦衣卫闻此震惊:“老大?!您那“照顾”人的本事不是专用于审讯招供的吗?!”
楼大人挑眉,高深莫测道:“此“照顾”非彼“照顾”,总之,尔等学着点,才能……讨到媳妇。”
次日,锦衣卫衙门内出现了诡异景象。
一群煞气腾腾的汉子,人手一个木偶,练习如何温柔地……盖被子。
ps:楼大人金言:不会照顾媳妇的男人不是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