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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捏
窗外的雨确实歇了。
宋清徵垂眸,视线落在自己光裸的脚背上,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惊惧与明悟交织,竟让她一时未能听见张嬷嬷几声迟疑的呼唤。
前世落水那日,她随祖母前往相国寺,为的便是与卢家合婚帖。
如今环顾四周,可信之人寥寥,细数下来,似乎也只有芙云与舒月两个丫鬟堪用。
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避开前世的命运,不嫁卢音。
可才十六的她,无人可依、势力单薄,又要如何动摇这桩已经合过八字的婚事?
她起身趿上绣鞋,声音里透着一股凉意:“嬷嬷,屋里怎么只剩你一人?芙云和舒月去哪了?”
张嬷嬷正收拾地上的碎瓷片,闻言忙回话:“一早就被二夫人叫去荣安堂问话了,还是为前日姑娘落水的事。”
案上搁着食盒。
揭开盖子,里头是一碗蒸得过老的蛋奶羹,两只冷硬的春卷,一碟油光浮腻的炒青菜。
“这时辰未到饭点,大厨房正紧着熬荣安堂的药膳,姑娘且先用这些垫垫。”
宋清徵坐下,舀一勺奶羹入口,黏涩得难以下咽。
她蹙眉搁下筷子,只就着清茶勉强咽下半只春卷。
这般吃食,竟比信阳侯府下人的还不如。
算起来,她嫁人的八年即便饱受磋磨,也未曾经受过这样的苛待。
而这般困苦的日子,她竟在自己‘家’里度过了十八年。
可好歹她是长房嫡女,能这般明目张胆苛待她的,宋家满府唯有一人——她的二婶柳氏。
柳氏其人,色厉内荏,极有手段,执掌中馈,得罪她便是自找苦吃。
可她才醒来片刻,何谈得罪?
宋清兰方才闯上门来闹、柳氏又急急提走她的丫鬟,她们想干什么?难道她此番落水之事还另有蹊跷?
这些疑问萦绕在心头,令她不得不暂时搁下手中残茶,走向了妆镜:
“嬷嬷替我梳头罢,我想出去透透气。”
张嬷嬷手上动作一滞,抬眼对上少女苍白的病容,犹豫着劝道:“姑娘身子还没好利索,何苦出去再受气?不如且忍一时……”
“那嬷嬷可知披风的事?”她直截转过话音,眼里似藏着针。
张嬷嬷被看得身形一凛,忙擦了擦手,起身执起镜前的梳子,缓缓替她通发:
“前日姑娘在相国寺落水,是柳家大郎君救的您……您回府时,身上正裹着他的披风……”
什么?
宋清徵目光一颤,扭过头将梳子顿落。
张嬷嬷见状,心知瞒不住,只得压低了声:“老奴还听说,当时放生池边上……还有好些人瞧见了。”
听到此,她心中不禁轰然一震——柳家大郎,是美名响彻奉京的端方君子,更是二婶柳氏向来引之为荣的内侄。
虽说上一世也是他救了自己,可却没有‘赠衣’这一轻浮举动,难道……今世伊始,从此刻便不同了?
又或者,他这“君子”之举,本就是为了配合柳氏?
“——咚咚咚”,外间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荣安堂的丫鬟过来传话:“太夫人请三姑娘过去。”
梳子被拾起来,乌发挽的匆匆。
……
才踏入正厅,便见芙云与舒月垂首跪在冰凉墁砖上,二人的薄肩不住簌颤。
老夫人崔氏端坐榻上,一身赭色福寿纹杭缎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面色虽慈和,眼神却不容置疑:“……这两个不中用的丫头,贴身服侍竟让你在相国寺出这般纰漏!这般粗疏,将来必成祸患。祖母替你打发她们去庄子上配人,省得再带累了你。”
柳氏坐在左下首,穿一身秋香色缠枝牡丹纹妆花褙子,头上金钗步摇闪烁,嘴角噙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眼角觑着这二位的神色,宋清徵心知,这是第一个下马威——祖母发落她最得用的人,是为斩她的臂膀,‘杀’她给柳氏‘看’。
她若此刻服软,那往后在这府里,岂不又跟前世似的、成了砧板上最听话的‘鱼肉’?
想到这,她已有了主意,便敛衽行礼,面上一派端然:
“祖母明鉴。孙女落水之事尚未查清,外头难免有闲话。若此时匆匆打发她们去乡下,倒显得我们宋家心虚,倘若处置不当,平白连累祖父的清誉。求祖母容我将她二人留在身边,戴罪立功——”
这话一出,满室静了一瞬,她们像看怪物一样看她——
一块自小就冷情的“冰木头”,此刻竟破天荒维护起下人、还抬出老太爷的官声——她想要干什么?
老夫人撩起眼皮,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你待如何?”
“孙女愿领管教不严之责,自请禁足抄写《金刚经》百遍。期间由她二人贴身侍奉,闭门思过,将功折罪。如此既可平息事端,全了家族颜面,也能堵了外人的嘴。”
宋清徵并不理会目光,她垂着眸,字句滴水不漏。
柳氏捏着帕子冷哼:“母亲,徵姐儿如今主意真是大了。依媳妇看,落水事小,她动手打兰姐儿事大!姐妹间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般泼悍,将来如何嫁入侯府?岂不让人笑话我宋家教养无方?合该请上家法严惩,以儆效尤!”
——家法?
宋清徵几乎要笑出声。
这两个字,不过是柳氏手里一条专打不听话的鞭子,何时讲过公平?
拿“教养”来压她,不就是想戳她没爹没娘的痛处、逼她像从前一样,因这‘少条少教’四个字就自卑气短、任她们拿捏么?
可惜了。
她一个从乱坟场爬回来的人,尸山火海都见过,难道还会怕这区区几句闺阁训诫?
想起前世柳氏对自己的欺压,她便从心底烧起一把烈火。
火苗从心头蹿至指尖,让她微颤一瞬,她屏着呼吸,将这股灼热握在掌心。
再抬眼时,手里紧攥的温度已弯出一抹哂然:
“二婶息怒。正因关乎宋家教养,侄女才不得不直言。五妹妹今日闯我闺房,张口便咒我为何没淹死在相国寺!”
“ ——请问二婶,这是哪家的规矩?是您平日教导的吗?诅咒嫡亲堂姐身亡,若传出去,外人会如何看待宋家家教?五妹妹还想许配什么样的人家?宋家其他姐妹的声誉又当如何?”
这一连串的反问,句句戳在要害上,问得柳氏脸色青白交错。
老夫人脸色也更加难看。
姊妹间撕扯是小事,但“诅咒嫡姐身亡”若坐实,对整个宋家未出阁的女儿都是致命打击。
“你……你血口喷人!兰儿只是年纪小,被你气得口不择言!”柳氏急声辩解。
“心急口快便能咒人死?还是对着刚死里逃生的堂姐?”
她步步紧逼,“那我一时气急,出手教训出言无状、辱没门风的妹妹,便是十恶不赦?二婶母方才口口声声要请家法?好,那就请!连同五妹妹诅咒嫡姐这条,一并请!咱们这就去祖父书房,请祖父和二叔一同分说,看到底是谁更失了宋家体统!”
一提及祖父宋老太爷,柳氏顿时气短。
老太爷最重家风清誉,若知道自家孙女说出这般恶毒的话,必会重罚。
宋清徵又转向老夫人,姿态依旧恭顺,说出的话却寸步不让:
“孙女落水受寒,心中本就后怕。五妹妹不来探视便罢,反而打上门来恶语相向。孙女虽父母早逝,却也是宋家长房嫡女,由不得人如此作践!”
“今日若忍下这口气,他日是否任何人都能来踩孙女一脚?孙女丢脸事小,可若让人以为宋家女儿可以任意欺辱,带累祖父和宋家清名事大!”
她以退为进,牢牢占住“维护宋家清誉”的制高点。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狠狠瞪了柳氏一眼。
她岂会不知柳氏那点心思?往日宋清徵忍让,她便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这孙女突然伶牙俐齿、句句在理,她反而不好再偏袒二房。
“——够了!”案几被拍的“啪”响,“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兰姐儿口无遮拦,禁足十日,抄《女诫》百遍!至于徵姐儿你……”她顿了顿,“性子也太过刚烈,便抄《金刚经》五十遍,静心养性!”
罚抄减半,且未提禁足。
柳氏虽不甘,却也不敢反驳——只要不细究“落水”之事,那便都不要紧。
宋清徵心中不屑,面上却恭顺应下:“孙女领罚,谢祖母教诲。”
这一仗,她赢了,那更无须对“敌人”客气。
“孙女还有一事——”
她适时提起话头,不顾柳氏咬牙的目光,转而吩咐张嬷嬷:“快将食盒里那几样吃食呈给二夫人瞧瞧——这般滋味,在参政府上,倒是不多见。”
那碗蒸老的残羹赫然摆在案上。
“徵姐儿醒来就用这些?”老夫人觑一眼,目光对上张嬷嬷。
“回太夫人,老奴去大厨房嘱咐给三姑娘炖些清淡汤食。卞婆子却说正熬着荣安堂的药膳,只拿出这些……”
老夫人闻言,拧眉看向儿媳。那卞婆子,恰是柳氏宠信的管事婆子。
柳氏先惊了片刻,不由暗恼底下人的轻忽,随即欠身解释:“想是那卞婆子忙昏了头……才借了婆母的名头推搪,儿媳这就派人去申饬厨房,叫他们再不敢欺主怠慢……”
她将“锅”推给下人,却也未能将自己全然摘清。
宋清徵端着茶轻抿,眼梢余光不离老夫人。
“让卞婆子去管佛堂洒扫、厨房所有人罚半年月钱!”
老夫人从流作出处置,却绝口不提柳氏的疏失,只揉着太阳穴缓神。
良久,目光对上宋清徵,忽又转了口风:“你身子还弱,不宜走动,干脆那份经文——便再加抄五十遍,何时抄完,何时再出栖蝉院。”
话音一落,她与柳氏齐齐色变。
——这是要禁她的足?!
柳氏闻言心中暗笑,方才的局促顿时消解。
宋清徵手上一僵,将茶盏搁了下来。
她心头猛地涌上不平:这碗她吞不下的残羹——非但未能让柳氏受责、还反使自己被“将”一军?
——柳氏她凭什么?
心口不禁蔓出一股气。
“我也乏了,都回罢。”
打完“公平”的板子,老夫人阖上眸,丫鬟放下了帘栊。
……
宋清徵郁着脸,与柳氏一前一后步出荣安堂。
才走到门口,一名丫鬟便急急行来,她避着人对柳氏耳语片刻,主仆俩便似一阵风般从旁刮过。
“芙云,你表姐可还在大厨房当差?”等人影消失不见,宋清徵才对身侧轻问。
芙云扶着她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你拿这吊钱,托她寻个由头去葳香院探探,二夫人院里出了何事。”
她示意张嬷嬷打开食盒,亲手取钱裹了素帕递给芙云。
芙云匆匆而去。
回到栖蝉院,她立刻屏退旁人,只留下舒月。
“那日我落水,你可曾发觉什么?柳大郎的披风,缘何在我身上?”宋清徵目光锐利。
舒月一听此话,连忙跪了下来,她心知因她不周才会惹出此等事端,急慌着道出全部详情:
“姑娘明鉴!奴婢当时心急如焚,刚寻到一位会水的师太,一转头就见柳家郎君已在池中托着姑娘……奴婢也觉得蹊跷,放生池在后山僻静处,他一个外男,怎会那般巧出现在那儿?当时他托您出了水,立刻就取了披风给您上……奴婢忘了神,未来得及制止……”
“我就是问问,你先起来。”
唤起了舒月,她心下泛起冷意:果然有鬼!前世她懵懂,只听信了祖母的话,以为柳大郎救她是巧合。如今看来,这是有人精心布下的局!
……
天色向晚时,舒月正煎着药。
一个婆子大踏进来,“咣当”一声将食盒放在地上,仰着脸道:“二夫人有令,往后栖蝉院点心一概停供。自明日起,厨房只供三姑娘一日三餐!”
说完便扭身离去。
舒月讶异一瞬,将食盒提进小厅。
晚膳总算能入口,宋清徵吃了八分饱,捧茶盏慢慢漱口。
张嬷嬷提着食盒出屋时,差点撞上匆匆回来的芙云:“瞧这一头汗,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才挨过罚转脸就忘,没得让姑娘替你们操心……”
芙云缩着脖子听训,好一会儿才进里间回禀:“柳家舅老爷带着柳大郎君去了二房。奴婢表姐说,二夫人未留柳家人用晚饭。五姑娘不知为何,又与二郎君闹了一场。”
她静静听完,拿起帕子揩上嘴角,手指不禁停在了颊边:“主子之外,葳香院的丫鬟仆妇间可有什么新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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