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有期

　　四壁冰凉，一盆冷水下来，冷得知言一个抖擞。
　　他被迫睁眼，看到的是右相的脸庞：“说罢，他李寄承，李太子可是在密谋着什么。”

　　手脚被捆，本就难受，加之又了冷水一泼 更加不自在了。

　　“能密谋什么，他做什么右相你不是都瞧见了么。”
　　这词句本身不敬，加这表情，更是叫右相有些气恼。

　　知言本可以把李寄承供出去的。
　　但想了想，还是罢了，人的一生几十年，可不能就这么叫他功亏一篑了，李寄承是个有志男儿，揭发他，就是要对方命。

　　此时已是深夜，廖廖几盏烛火里，温度更凉。
　　右相换了个舒服姿势，听到这，不由得笑了：“晓得你在说什么？”
　　知言也陪他笑，笑得不惧：“回右相，小人清醒着呢，自然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右相表情一变，他这副模样当真是叫人咬牙切齿。
　　“好啊。”皮笑肉不笑两下后，他眼神示意下人打。
　　得了允许，那学兵隶出手也是丝毫不含糊，每一下皆是用了十成力。

　　知言此时与凡人无异，鞭子打在身上，自然是痛的。
　　一片噼里啪啦中，身上衣服被抽出了一条条口字，露出绽开的皮肉。

　　他在心里闷哼了几声，没有叫出来，右相对这副场景极为满意，慢慢折磨，总有他受不住的时候。

　　时华有些焦急，她不懂知言好端端的要以封妖力的代价去人间，觉得这并不值得。
　　可她也只能干急，因为没有任何用。

　　她帮不了一点。

　　夜幕笼罩一切。
　　前些日厉王突然发难，结果事没成功反倒赔了性命。
　　这点让景元勃然大怒，他没想到他们之中，居然有人胆子已经这般大了。
　　他远贤亲佞，对右相也是相当的信任，任命右相严查。

　　宫中死气沉沉，人皆是提着脑袋做事，生怕因一点小事就丢了性命。

　　李寄承那边有消息，世风不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不见了。这种事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怎么个事。

　　李寄书担心世风是叫人给抓了起来。
　　丢命，和出卖李寄承都是很要命的事情。
　　为此，她不由有些急。

　　李寄书想去找李寄承，可想想，还是算了吧。
　　落人口舌不好，万一闹出点什么对大家都不利。
　　她只能等消息。

　　对于这点，李寄承是和李寄书一样慌的，可不能有人平白无故绑架一个人吧。

　　但，也有可能。

　　毕竟在权势滔天人面前，一切皆有可能。
　　这宫中，李寄承最为提防的就是右相。
　　若“世风”真是让他抓了，那事情就着实有些棘手。
　　绕是相伴多年，到此刻，忧心不可能半点也无。
　　不过在他心里，占上风的是对“世风”的信任，他不会的。

　　此时的知言已是皮开肉绽了，浑身火辣辣的疼。

　　“太子当真什么都没做？”右相依旧面带微笑。
　　做人就是这么变态，瞧多了，自然没那么多感慨了。
　　“他所做的右相您是知道的。”
　　等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自己声音已哑，就跟破碎的躯体一样。

　　右相佩服他的胆量，但人也是不会放的，他笑意更深了，想个运筹帷幄的军师：“好啊。好啊。”
　　幽幽死个字在空气里回荡，寒意更甚了。

　　痛 ，实在是痛，没了法力就是处处受限，可想到李寄书和李寄承，他知道，不能说。

　　右相无奈，最终还是将他放了。

　　景元二十八年，皇帝驾崩，诸王夺位。
　　厚积薄发的李寄承并没有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新帝，他与其妹李寄书上报国家下安庶民的愿望最终落空。

　　新帝由太后操控，李王朝终究是无再复繁华之日。
　　李寄承被杀。

　　知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下李寄书。

　　不管是出于那种原因，太后及其新势力都是容不得她的，正所谓斩草除根。

　　有是一年秋 ，西风萧瑟，和他与李寄书第一次见面时是一样的。
　　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有数，逃不开。

　　“你走吧。”李寄书开口，她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她的家人已都没了，自己活着也没意思。
　　两人尚未完全逃离危险区，知言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

　　不远马匹不安分踢踏着蹄子，知言喉咙有些干涩。
　　他转头看李寄书，对方很疲惫，匆匆包扎的手臂又流起了汩汩鲜血。
　　因为疼痛，她的唇色泛着毫无气色的白,而望着他的眼睛却很确定，那是大悲后的镇定。

　　知言试过了，确实使用不了法力，愈想与之抗衡还会遭反噬。
　　人间的事，妖，确实参与不了。

　　那么多年，他的内心第一次涌现出害怕的情绪。

　　两人相视，李寄书见“世风”踌躇，又开口：“我会拖累你的。”
　　一旦被抓，那就是唯余一死，她不想他也跟着死，跟了李寄承那么多年，为他做那么多事，惨死这种结局对“世风”来说实在是不公。

　　“不会。”

　　李寄书眉头轻微一皱，他的语气满是坚定，她先是一怔，而后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兄长没，我已无望，家人尽在酒泉下，岂有苟活的理？可你不一样了……”

　　她讲不下去了，因为手臂实在是疼，“世风”救她本就急——现在流的血更多了。

　　没得家人，那活着的意义何在。

　　李寄书靠着一棵树，全然没有奔命的狼狈，她合眼靠着一棵树，露出一段纤细的脖颈，许是性格原因，知言觉着那脖颈与她人有几分相似。
　　单薄，却又不脆弱。

　　母亲和长姐的离去，她能活到现在，全靠那份与李寄承共同的期盼，而今，李寄承死，李氏王朝悲剧业已成为注定，那她活着确实没有意义了。
　　知言能从李寄书的角度想问题，可他并不想让她也离开。

　　明明 ，她也还有很漫长的生命历程啊。

　　李寄书依旧靠着树，他们之间，只有呼吸声。
　　“你走吧。”

　　她最后一次说。
　　李寄书不知道此时的“世风”早已不是当时的世风，她不想死那么多人。
　　天地悠悠，离了李寄承，他可以重新投奔他人，他那一身好功夫，以及大好的年华不该就此消逝。

　　二人各执一词，最终谁都没有说服谁。

　　知言没想到的是，李寄书在当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簪子穿破喉咙，血流了一地，他见到这副场景时，湿润的空气里还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杀，自杀的人知言见多了。
　　他没想过有一天李寄书也会死，他不敢想。

　　大脑一时空白，知言站在那，怔了片刻，她流出的血然红雪白的脖子，渗进湿了的土。
　　那一片红，格外刺目。

　　须臾，心里一片酸涩，如生吞了柠檬那般，浸透心田，弥开散向全身，可他无话可说。

　　死，对她来说或许真是解脱，不用风餐露宿，不用连累他人。

　　李寄书朝向自己的那半边侧脸看起来很是平静，没有任何痛苦。
　　知言早该想到，这个鸡犬寂寥，市井萧条的人间能让她有强烈活下去意愿的东西很少。

　　远处半是凋谢的层层山岭被重重晨雾萦绕着，寒山潮树，冷得他只想回去。

　　知言不知道自己在那站了多久，久到山边湿雾散去，从李寄书身上留出的血变成暗红。

　　知言最终抱着李寄书的尸身回了妖界，禁锢接触，他变回原来的模样，眉长唇薄，一双眼睛更是点睛之笔，眸子极亮，眼头眼尾偏长，鄙睨冰冷之感扑面而来，如冰山寒气，观之美是美，只不过会让人不敢有非分之想。
　　宫殿奢华，知言看着镜中脸庞，他忽的想到，他竟和李寄书有几分相似。
　　相似,
　　李寄书。

　　想到这，心头剧痛复又归来 ，拼尽全力救下，可她不愿活 ，拳头在华美的衣袍下渐渐窝紧，如同胸腔中阵阵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

　　点点妖力在他掌中流淌而出，他要保留住李寄书的尸身，不能任其腐烂。

　　他那帕子把对方脖颈处的血迹擦拭干净，明明人已不会醒，可他动作还是很轻，如同对方会被他吵醒一般。
　　可不会，她永远不会醒。

　　知言这才明白，一个国家的战乱，夺位，真不是死几个人那么简单，人死了，那在意他的人呢。
　　计谋惨杀躯体，连同破坏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家人，朋友以及爱人。

　　雪白的帕子被人血染红，没有血迹覆盖后，知言看到了李寄书脖子上那骇人的口子。

　　一只簪子要了她的命。
　　簪子刺入喉咙的时候，她又在想些什么呢，亦或者，痛吗？漫长的黑夜，她等待的是生命流逝干净的那刻，血汩汩流出时会有悔恨之情吗？

　　那张姣好的面容很安详，就跟睡着的一样。
　　知言倏忽想起，某日午后，李寄承叫他去叫李寄书，结果一如远就看到了抱着《孙子兵法》打瞌睡的李寄书，人靠着树干，书紧抱在怀里。
　　时为春天，西府海棠葳蕤淡雅，娇而不艳 ，她坐于树下，晴光好天，一派宁静，似乎各种危机尽数消失了。

　　她总是在研究这些书，不过好在功夫不复有心人，除最后一次事故，在之前的一些事情中，她都帮了李寄承一些忙。
　　可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知言看着李寄书，眼中一滴泪滑出，落到她早已冰冷的脸上。
　　知言用手抚去她脸上的泪滴，起身朝镜子走去，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竟被泪水浸红了。

　　知言最后找到了李寄承，亦或说找到了李寄承身躯的一部分，人早已身首分离，知言之前留过他血迹，加以法术，才从腐烂的死人堆里找到了他。
　　相处四年，他们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新皇昏庸，百姓日子依旧苦不堪言，但眼下，知言在意的只有兄妹两人。
　　他原本想把二人葬回人家，可想了想，又作罢。

　　埋在妖界罢，人间没有他们留念的。
　　妖界不会经历朝代更替的变故，且无四季之分，葬在这里，花常开，不会有凋败之景。
　　更为重要的是，他有私心。

　　不能阻止李寄书寻死，那总能留住尸身吧。

　　知言身边小妖只觉着奇怪，公子这去躺人间体验一下，怎么回来还伤神上了。

　　“时华姑娘，你说……”
　　时华与他们面熟 ，小妖们知她好相处，便有妖撞着胆问 ,“殿下埋的两个人，那女子不会是……”
　　他问得很是含蓄。

　　时华本在看知言的身影，闻言回头：“不知晓，是的吧。”
　　时华也向往人间，可锁法力的代价实在是大，她不能接受。
　　在知言变为一凡人模样去人间后，她去偷偷看过对方几次：只要有那姑娘的时候，知言的眼神就会有所变化，很隐晦，可仔细瞧就能看得出。
　　不过那小姑娘似乎对他不感兴趣。

　　“是的？哇！”小妖有些惊喜。
　　时华蹙眉，示意他别再说。
　　缘分难说，有些情是第一眼就定了的，比方说她对知言即是如此。

　　一阵风过，林壑沙沙，知言不语，只是看着那碑文，久久，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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