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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帘启
建安三十年,天下割据,各方势力顺势揭竿而起,中州大地上小国林立,那时,梁国不过是一个以民风彪悍著称的小国。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北齐率先挑起战火,攻打物资最贫乏,看上去最好欺负的西梁。
梁国地处西北,环境恶劣,乡野之民以管窥天,不识天下大势,却因长年累月的艰苦劳作练出了一身强健的体魄。
新梁王一继位,便广发求贤令,招揽能带兵打仗的将才。
天子有令:
「无论出身贵贱,但通晓兵法、善战能征者,皆以重利相诱,威势相逼,恩威并施,务求收归麾下。 」
于是,在软硬兼施下,梁王成功召集了以卫忠良为首的一批将帅之才。
蚩蚩之氓,惟官吏是从。
国家危难之际,百姓们也生出了破釜沉舟的信念,纷纷背井离乡,跟随梁王四处交战。
士气高涨,将士们凭借对地形的了如指掌,变着花样地设陷埋伏且屡试不爽,后来不出三月竟大败北齐。此后,梁军乘胜东进,一举荡平东吴,南楚见盟友被攻打得溃不成军,于是未战自降。
昔日偏安一隅的梁国,在短短数月间横扫诸雄,大梁王朝初建,西梁王自尊为光启皇帝,入主平阳,定年号元亨。
如今是元亨五年。
顾予衡垂下头,目光像是粘在了祝南枝身上,嘴巴微微张开,欲言又止。
方才二人那番争辩,他在意的倒不是李廷玉背后之人,而是祝南枝的一言一行都出乎了自己的意料,与记忆中那个模糊身影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你似乎……变了许多。”
祝南枝的目光横扫而去,一脸警惕:
“你从前见过我?”
“没有。”顾予衡矢口否认。他垂下眼睫,躲开祝南枝的视线,转移话题道,“对了,我听说——圣上今年来有意增开恩举,你可有何打算?”
话语急转,祝南枝方才的疑虑未消,如今又来了个精准踩在自己心尖儿上的话头,可初选合格的名册早已由官署张榜,广而告之,顾予衡自诩她未来夫婿,却连这都不知道吗?
祝南枝压下眉头,环抱双臂:“我自然是要尽力一试,侯爷莫非不知道?”
“嗯我知道。”顾予衡自顾自地点头,“我听说了你日后有意入宫为官。只是现下满朝文武大臣水火不容,前朝后宫向来勾连不断,如今正当时局不稳,你此时入宫,若是无人帮衬,恐怕在宫中只会难以立足,你……可想好了?”
祝南枝眸光一沉,目光逐渐鄙夷,她挺直了身子,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
“我自然想好了。”说罢看向顾予衡,眉间隐约透出不悦,“顾予衡,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祝南枝说话向来直爽,最不喜这般弯弯绕绕,可在家中,母亲和兰媖娘子都教导她入宫后便要收了这性子,因着宫里的贵人都是这般提点人的。
“能不能……再缓一缓?”
顾予衡终于言明此行来意。他的目光落在祝南枝的脸上,细细描摹她的眉眼、鼻尖,最终停驻在她的唇上,想从她的表情中寻得一丝应允。
话语如丝漂浮在空中。
可祝南枝只是垂下眼,浓密的睫在眼睑处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像是故意筑起屏障。
“为何要缓?”祝南枝敛下目光,轻蔑一笑,“也是,侯爷自然不知道。”
“王侯太子八岁便能入太学,公卿大夫元士之子到了十岁也可经考核入学,诵篇章之语,得博士教习。可寻常百姓十五岁方许入州县学,此前若想念书,要么于家塾开蒙,要么便自己出远门拜师学艺。”
话虽如此,可平民百姓谁付得起私塾的学钱?大部分人都只是听乡中长者念念礼义廉耻,再能识几个数,就算学成了。
祝南枝的指尖无意识地掐紧了袖口,长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继续道——
“如今朝廷开放女官濯选却不成定式,不知下回又是何时,更何况我本出身商户,依旧制,商籍子女不得应举。若非今上开恩,放宽了限制,我恐怕连投牒自举的机会都没有。”
“侯爷说,我怎么等?”
顾予衡收回目光,内心五味杂陈。
祝南枝说的没错。皇亲贵胄和世家子弟这两拨人若要求取功名,到了年纪便送入为他们量身打造的学府即可。
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开蒙既晚,笔墨纸砚都成负担,更遑论延请塾师。他们若想入宫为官,留下半纸功名,就得赌上数年光阴寒窗苦读,期间若稍有不慎,就会落得名落孙山的下场。
科举若走不通,也有人家选择将孩子从小送去学医制药,待学成出师后,倒也能在地方医署谋个差事,干得好便能被贵人提拔进太医署,至少期间小恩小惠不断,总好过一辈子科举不中。
总而言之,要么考试,要么着人荐举。老百姓想要通体完好地入宫为官,无非这两条路。
见顾予衡沉默不语,祝南枝抬起下巴,坦然正视顾予衡,语中决绝:“既然侯爷说完了,那我也有话要告知侯爷——
女官难考,可我一定会考上,侯爷既知我往后要入宫,便知道有些人,有些身份该割舍的便要割舍。”
说完,祝南枝往后退了半步,将双手叠于腰侧,屈膝行了个闺阁谢礼,继续道:“南枝心中感激侯爷在我命悬一线时出手相助,今日一别,日后在宫中侯爷若有需要,民女必当全力相助。”
话里话外,祝南枝这都是要与他割席的意思。
“好。”顾予衡深吸一口气,静静看着祝南枝,缓缓开口,“既然该割舍的便要割舍,言下之意,若是要你舍了这馆也无所谓?”
祝南枝颦眉:“侯爷什么意思?”
顾予衡沉下目光,盯着她重复道:“就算往后这南馆的主人不再是你,而是交由别人,也无所谓么?”
祝南枝瞬间警惕起来,歪着脑袋,眸中流露疑光:“民女不知侯爷所言何事。”
顾予衡平静道:“南枝,你不必与我打诨,你掩饰得再好,也捂不紧别人的嘴巴。”
祝南枝目光忽转,面上的从容一瞬急转直下,变得阴沉。
南馆这样以男子歌舞取乐为风尚的酒楼在平阳城内极少。近些年来,南馆虽经营得风生水起,可在外却也被人诟病已久,老有人传这里边做的不是正经生意。
而开办此类酒楼,恰恰是祝南枝的主意。
祝南枝人生得美,平日里自然也欣赏一切美的事物,更希望像她一样的爱美之人,在闲暇之余都能大饱眼福。
艺馆内的清倌人倒是好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那里的宾客太臭,祝南枝每寻一处坐下,旁边十之八九都是臭气熏天的大老爷。
祝南枝实在烦心,索性便再也不去了,而是瞒着家里人,自己置办了这么个私产。
可她在外置办私产一事,除了南馆的几个心腹和府中的兰媖娘子再无旁人知晓。一则怕被有心之人拿捏把柄,二则……这南馆原只是她研究经商之道时的一步闲棋,就连她自己也未曾料到,南馆如今会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
现下南馆在京城内小有名气或许不能保她考上女官,可至少能说明……她眼光还不错嘛。
而如今女官应试在即,往后入宫恐怕再难亲自打理。这般产业,食之有味,弃之实在可惜,于是祝南枝便寻了个两全的法子——
一面找人托关系与司乐坊搭上线,一面大肆宣扬南馆在城中的名气,命南馆的歌伎琴官苦练宫廷雅乐。
待他们日后能入宫为妃嫔献艺,往后在宫中,自己也算多了一重照应。
南馆的这些伶人最初大多是些吃不饱穿不暖的苦命人,若非祝南枝收留,只怕早已饿死街头,因此个个乖觉懂事,听话得很,平日里嘴巴死守严防,只道是北方的戏班子迁来的,除此之外一个子儿都试探不出来。
因此这些年来,城中也无人疑过南馆。便是常来听曲的达官显贵,也无一人知晓这秦楼楚馆背后,竟藏着位女东家。
“顾予衡,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如何知晓此事的?”
面对祝南枝的疑问,顾予衡刻意不回答,低声道:“知晓此事的…恐怕不止我一人。”
“还有谁?”祝南枝心中一慌。
“消息若是层层递到傅行简手中,那么庆天府府尹赵大人、三衙巡检,”顾予衡道,“或许也都知道了。”
若说祝南枝方才还能强保冷静,听此消息后,便顿时像有一桶冰水当头浇灌,令她浑身僵直,冻在了原地。
依前朝旧法——
商铺收入若是达千两以上,赋税就得按一半的比例上缴,茶盐铁此类行当更甚。
可新法尚未制定完善,还没限制到这新行业上来。于是祝南枝为了积攒资产,便未将南馆所营收入归入祝家账簿,而是以他人名义拟了一个经营铺子的账本,背后却全权由祝南枝打理。南馆赚得的利润也不走祝家的私银入库,而是全部换了地契。
可购买地契的数额有限,南馆生意越做越大,白花花的银子放哪都不能安心,于是祝南枝便又想了个法子——
一部分存入当地票号,利钱按月折算成香料运回京城,祝家再以低价购入,余下的则换作珠宝首饰,有的以南馆的名义托给卖婆送到各府夫人手上,有的则借着进献送礼的名头光明正大地送入祝府私库。
为彰显新朝旧朝之异,许多律法还在修订,因此能钻空子的机会不少,可多半是效仿前人。
如今官府虽没有明令禁止,可抓还是不抓都在大人们一念之间,这时候,商人这等地位卑贱之躯只有任人摆布的份。
京兆府专门负责司管皇城,为首的傅行简大人前不久刚同祝家打过一回交道,现在想来……该不会是早有预谋,要算计她吧?
祝南枝背后生凉,想来竟然有些后怕。
“方才那群人恐怕就是傅行简派来肃清南馆的,李廷玉的话若是真的,南馆……恐怕不得不弃。”
祝南枝眉头紧皱,掐着手指看向地面,强压下心中不安,冷静分析:“事已至此的确棘手。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李廷玉今日既因畏惧侯府权势而退,足见官府尚未行文,我尚有周旋之机……”
顾予衡在一旁默默点头,随后抬起手握拳掩住唇,佯装咳嗽,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正色道:“若你不愿舍弃这馆倒也还有一个法子——”
话音未落,祝南枝下意识地扯住顾予衡的衣袖,果断决绝:“那我便舍!”
顾予衡未料到祝南枝会是这个反应,瞠目间尽显疑态,竟反客为主地质问道:“为何?”
他原以为祝南枝不甘如此轻易地放弃南馆,特想来助她“一臂之力”,却没想到南馆于她而言,也是说弃就能弃的棋子。
如此看来,祝南枝也没有传闻中说的如此钟爱此地。
“这个节骨眼儿若被官府拿住,落人口实,待到复选怕是百口莫辩。”
祝南枝言辞急促,不容置喙。
顾予衡顾予衡一时语塞,凝视祝南枝良久方觅得一丝空隙,见缝插针道:
“……就不能,交由我打理么?”
祝南枝看向顾予衡,一脸诧异:“你?”
且不说自打顾予衡与祝南枝扯上关系后,祝府送出了多少银子,不过女儿能起死回生,祝老爷和崔夫人自然认为花再多的银子都是值得的。
可祝南枝病好之后,看着自己日渐空虚的小金库就有些不乐意了。
她自打怀疑顾予衡是下毒之人后就四处使银子打听他,银子多花一锭,她心中的怨气就多积一分。
如今倒好,南馆也要丢了,祝南枝更加迁怒于顾予衡,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侯爷一出现便生出了如此多事端,如此与我财运相克,是为灾星,不可。”
顾予衡心中翻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此费力不讨好,倒真是头一回领会到了什么叫辛酸难启齿,有苦不能言。他垂下眼,心中哀恸片刻,很快又回过神——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拉近关系,消除二人之间的误会。
顾予衡眸色一沉,倾身逼近,倏然扣住祝南枝的手腕,不容分说地按在自己心口。再抬眼时,已是眉目含光,声声切切道:
“南枝,这些事我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不过我对天发誓,绝无害你之心。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给你,若你觉得还不够,”
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磨出的言辞却热切滚烫——
“……要我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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